1

 

我们维系了八年的婚姻结束了。就在上个月。或许是大上个月。

 

我觉得我是爱他的。他也还爱着我。

 

那天，他喝了点酒，微微红涨着脸，坐在了电脑旁边的椅子上。我正在上网，聊天。

 

他沉重而混浊的叹息了一声。我的眼睛游离了屏幕，眼神聚焦在他的面部。他双手用力地从额头向上推捋着头发，直至后脑勺；整个的头便深埋在了两臂之中了。我知道，他哭了。他是个爱哭的大男人。

 

果然，几分钟之后，他发出了啜泣的声音：“我们离婚吧。”

 

这是他第一次说“离婚”的话。男人说这个字眼的时候，一般是郑重其事的。如果是理智的哭着说，那绝对是深思熟虑之后的郑重其事了。酒，他今晚喝的酒，只是他的一种托词和掩饰。

 

我们拌嘴吵架的时候，我也曾经说过“离婚”的话。可这种话，只是女人一种防守的策略，试探对方的一种手段，或者是撒娇发嗲的一种伎俩，我从来没有想过真正的离婚，也从来不敢想离婚之后的生活。

 

“房子和存款都是你的，孩子是我的。”他依旧保持着那种最能表现痛苦的姿态，并以男子汉最伟大的风度和豁达和我讨价还价。

 

我顿然从头顶凉到了脚心，就像致冷剂醍醐灌顶一般。我张了张嘴，嘴巴抖动了几下，终究没有发出声音。

 

“你背叛了我！”他挥动着手臂，站立了起来，因愤怒而扭曲的脸直面对着我；他的眼睛也是红的，似乎要喷射出火焰。

 

“我什么都不要也可以。房子，存款，孩子……一切！”我的声音很平静，平静的就像深夜里旷野中的萤火。我好像已经胸有成竹，就等待人家来自投罗网。

 

“你这个婊子！”他狠狠地扇了我一个耳光，他这是第一次动手打我。或许他这样设想，当他说离婚的时候，我会痛哭流涕，跪在他的脚下，抱着他的双膝，乞求他不要这样。或许那样，才能证明我是清白的，才能证明我在网上只是聊聊天、散散心而已。

 

我的冷静，证明我是一个婊子。简单而又合理的逻辑。但是，我是想说：“失去了你，我就失去了一切。”

 

他第一次打我，狠狠的一个耳光，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怒气排山倒海。

 

我的左脸蛋热辣辣的，很快我就隐约地看到了我的本来削瘦的左脸蛋。

 

我依旧冷静地坐着，没有怒气，也没有眼泪。我这时已经心灰意冷。

 

他大概有些理亏了，左手揉搓着打我的右手：“你再考虑一下，明天我们去办理离婚手续。”

 

他狠狠地甩上门，走了；到她的爸爸妈妈那里去了。他永远是一个长不大的孩子。

 

 

屏幕上，“苏珊的舞鞋”用文字唧哩呱啦地说了一屏幕的话语。我看也没看，回了四个字：“累了，睡了。”

 

我下了线。

 

 

2

 

办理离婚手续的那一天，我们是步行去的。路比较远。我们肩并着肩，就像初恋时一样。不知是无意的还是有意的，他的身子时常地摩擦甚至碰撞着我的身体。初恋的时候，我最喜欢的就是这种感觉。

 

有几次，我差点说出口：“我还是爱你的，我没有做对不起你的事情。”但他没有给我开口的机会。他有些神经质的喋喋不休地说，说我们的初恋，说他内心的痛苦。他似乎在努力的表白：他真的不想离婚，他又不得不这样做。当然，一切都是因为我，因为我是一个水性扬花的婊子。

 

他今天确实有一些神经质。要是往日他也是如此神经质地对我喋喋不休，我们应该走不到这一步。

 

他在一家公司上班，科长级的人物，业务骨干，往往回家很晚。偶尔在家，只有吃饭的时候，才有一句没一句的说几句话，应付公式似的说几句话。家里就我们两人，儿子一直跟着爷爷、奶奶住；他不应付我几句，我就是一块行尸走肉，或者是高科技产品的机器人了。难得两个人一起吃饭，女人难免要说些婆婆妈妈或者单位上一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他不回家的时候，我就到公婆那里吃，也难得有开口的机会。对待我的唠叨，他的口头禅往往是：“女人啊，就是这样……”然后，他就埋头吃饭，好像多少年没有吃过东西了。

 

他的胃口确实好，所以他才有那标志自己地位和身份的将军肚。吃完饭，将饭碗一推，等我刷洗完毕回来，要么他已经在沙发上打起了瞌睡，要么已经在电脑前鏖战的大汗淋漓了。他喜欢在电脑上下围棋。

 

更多的时候，我从公婆家里回来，他还没有回来，我就看电视，虽然我并不喜欢那些又臭又长的言情片和古装片，可我毕竟得找点消遣啊。后来，我就在电脑上看电影，再后来，就开始聊天。聊天，几乎是每个上网的女人都有所偏爱的。

 

女人是一种浪漫的动物，不切实际的浪漫的动物。女人的浪漫源于幻想，而虚拟的网络是女人发挥幻想的最佳空间。我也是一个很流俗的女人。流俗的女人的性幻想“源于大脑，止于生殖器”，起码我们70年代出生的人是这样的。但流俗的男人，可就大大不同了；他们对于性，往往“源于生殖器，止于大脑”。

 

他其实也是一个流俗的男人。既然离了婚，我很想证实一下这个问题。

 

我们的结婚契约，换成了离婚契约；这意味着我们之间再也没有什么关系了，就像舞场上一曲终了又要换一个舞伴。

 

他是那种款款深情的舞伴，他说：“我们吃最后的一顿午餐吧。”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我们恰好走到了我们初恋时第一次吃饭的那家餐馆。餐馆不知道更换了几次老板；我们也不再是因为爱，而是为了不爱来吃饭了。

 

大厅里嘈杂的喧闹掩不住忧伤的萨克斯的音乐。喧嚣属于他们，忧伤流淌在我们的心底。

 

他闷闷地喝酒，就像以往在家里。我也喝酒，似乎只有借助啤酒花的升腾，我才可以顺畅地呼吸。

 

“你和别的女人上过床吗？”我注视着他的眼睛。

 

他避开我的目光，仰头喝完了一满杯啤酒，又伸手拿水杯。

 

我微微笑了，一定是很苦的笑。

 

我早就知道答案。他很多次回来，香水的气息都遮掩了浓浓的酒气。他总是这样的回答：“陪客户洗了个头。”“陪客户洗了个澡。”

 

这年头，只有傻瓜才不知道，唱歌、洗头、洗澡意味着什么。

 

“你不用回答的。”我竟然笑出声来，似乎很开心，“我在网上只是聊天，无聊的聊天，我没有跟谁上过床，也没有跟谁见过面，甚至没有跟网上的任何人通过电话。……很多时候，我就是觉得无聊，想找个人说说话……”

 

那一天我突然觉得，男人相对于女人来说，是一种低级动物。

 

3

 

仔细想想，我的确背叛了他。精神上的背叛。

 

最初上网聊天，几乎可以说是受女同事的怂恿。那时，大家刚刚接触网络，那种新奇，深深地吸引着大家，更吸引着女人。我说过，女人是一种更为浪漫的动物；哪怕这个女人在现实中俗不可耐，但她也一样会有着满脑子的浪漫的具有传奇色彩的想法。

 

我应该属于那种比较守旧的女人，我并没有一下就陷入了网络之中，更没有去聊天，甚至一直到离婚，我没有自己的QQ，没有语音聊过天。

 

我第一次去聊天室，我正在读捷克作家米兰昆德拉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所以我就顺手拈来的使用了这个名字。“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是一个没有性别的名字，所以挂了一个晚上，也没有人理睬。我就一直在那里看大屏幕，看那些敢于“公聊”的高手，或者一人与几人同时开聊，以显示自己熟练的打字技巧和风趣幽默的语言技能；或者泼妇骂街般对别人进行人身攻击，似乎惟其如此，才能痛快淋漓，之后才能安然入睡；或者病态的喃喃自语，将自己的生殖器展示于众，在自慰自娱中得以满足……当然，大多数的还是正人君子或者窈窕淑女：征聊：）。

 

颇为掌故的同事告诉我，作为女人，要想吸引别人，大体有三类名字：淑女型的，放荡型的，浪漫型的。淑女型的，就是“风花雪月“之类的名字，让人看上去，特纯洁；放荡形的，类似于“蓝色妖姬”、“蕾丝女人”、“寂寞少妇”，能唤起别人欲望、勾起别人情欲的网名；浪漫型的，当然就是《第一次亲密接触》中“轻舞飞扬”那种飘扬的动感的名字。自然，“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这种深沉的古板的迂腐的没有性别的名字，男人女人都懒得理睬。大家来聊天室，是放纵自己、宣泄自己、抒发自己、放松自己的，谁还会正襟危坐，探讨哲学和生命的终极呢？

 

网络是浮躁的，我是静寂的。我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依旧执著地挂着，很多天。

 

期间，也有人“造访”过，大概都是读过这本书的人，问我的读书心得，我老老实实地告诉人家，我根本没看懂。人家就“切~”一声，“拜~”了。偶尔也有不知道这本书的，问我的名字是什么意思，我说没意思，只是一个外国人写的一本书的名字。又是一声“切~”或者是几句奚落的话语，立马走人了。

 

我并不因此着急，也并不气恼。我本来就是无聊吗，来这里消磨一点时间，找点乐子。看着人们在这个特殊的人生舞台上，你方唱罢我登场，展示着人性的另一面，也是一种消遣。

 

直到有那么一天，他打破了我“观聊”的宁静，我开始了真正意义上的网络聊天。他当时没有名字，就是一个“过客”后面拖着一串长长的阿拉伯数字，怪模怪样的。

 

第一次聊天的内容，我记不清楚了。他应该读过不少的文学作品，从“米兰昆德拉”开始，他谈了很多很多，风趣而幽默。我第一次体会到聊天的乐趣，就像开始了一场浪漫而神奇的艳遇。就是到了第二天，我还沉浸在昨晚聊天的情景之中，怦然心动。

 

之后几天，只要我的名字一出现，他就会马上同我交谈，还是“过客”后面拖着长长的阿拉伯数字。我想，他在用这种方式回避着原来的网友吧。

 

我们谈得越来越投机。我的感觉像初恋，我几乎在盼望着夜幕的降临，甚至在公婆那里吃完饭，不等孩子睡觉，就找个托词往家里赶，赶着上网，和虚拟中的他交谈。谈我的过去，谈我的现在，谈我的忧伤，谈我的快乐。他总是，总是“笑眯眯”的安慰我、开导我、“快乐着我的快乐”、“悲伤着我的悲伤”。

 

我值夜班的日子，我简直度日如年；因为我没有告诉他，我值夜班。

 

当我又一次上网的时候，他立即就出现了。不再是“过客”的阿拉伯数字了，而是一个表决心情的名字：“等你等的花儿都谢了”。

 

我感觉我真的是在初恋。我感觉我背叛了我的丈夫。

 

4

 

认识我的人都说我是一个文静的女人。

 

其实，我是一个对爱情充满幻想的女人，我是一个内心充满激情和活力的女人。我渴望着爱，也渴望着被爱。

 

人们往往认为这只是未婚少女的幼稚的想法，而结婚的女人只能是活着，为了生活而活着。

 

所以，很多人羡慕着我。丈夫有地位，有金钱。公公婆婆都已经退休，每月都有不菲的收入，还全心全意地给我们照看着孩子。我真算是掉到福窝里了。

 

但是，我并不这样认为。我一直觉得我是个与众不同的女人。当女同事们攀比着服装首饰金钱地位或者讨论东家常西家短的时候，我总是找点借口走开。我觉得，我的生活不该是这样的，我不应该生活在这些东西的里面。

 

我应该怎样的生活呢？我也说不清楚。

 

我理解丈夫的忙碌，可我觉得他偶尔有时间的时候，我们应该出去走走，或者就坐在家里说说话也好。我理解公婆对孙子的疼爱，但我觉得我不值夜班的时候，还是我带孩子比较好。我羡慕那些在大街上并肩走着的男男女女，哪怕是上了年龄的；我羡慕公园里、游乐场里那些或自由嬉戏或窃窃私语的三口之家；我羡慕大排档里那些只上了几道小菜、喝着廉价啤酒，但有说有笑的一家人……

 

我理解中的家庭生活，可以是不富有的，但必定是和谐的，充满爱的温馨的。

 

很多时候，我想要对丈夫说，我终究没有开口；或许是没有机会，或许因为我是一个文静的女人。

 

 

我就像一件过时的家具，被弃置在房间的角落里，毫无光彩，黯然失色。

 

丈夫再也不夸赞我的美丽，甚至很少专注地看我，即使我穿上一件自以为漂亮的新衣服征求他的意见时，他甚至连眼皮也不抬一下，就敷衍地说：“真的很漂亮。”

 

我知道，丈夫一直是在爱着我的，用他的方式。

 

丈夫的工资卡一直让我拿着，我买什么东西他从来不皱眉头，对我的父母亲他一直很照顾。这是很多男人表白爱的方式。

 

我觉得，这样的爱很悲哀。

 

爱随着时间的流水缓缓逝去，竟然没有任何的结晶，哪怕是沉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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