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不出颜色、开起来就像老牛上坡不断大喘气的废旧车。车内永远人头攒动,人声鼎沸,座位坐满了坐马扎子,马扎子放不下了,又前胸贴后背地站满了人。车内空气污浊,汗臭味、劣质香烟味、夹杂着从窗外扑进来的乡村泥土路尘土的味道。一切的一切,都凸显出安然气质的另类、服饰的另类、独自一人静寂而孤独的另类。安然很喜欢这种嘈杂、浑浊的氛围,就像年终乡镇上闹哄哄的大集蕴涵着别具风情的“年”的味道,这罐装似的车厢里蕴涵着真实、质朴的“生活”的味道,简单而又充满艰辛的“底层生活”的味道。安然总是很早到车站,以便能选一个靠窗的座位。车开动了,在市区不断地走走停停,不断地有人挤上车来,一出了城区,车就很少停了,车上的乘客至少要到镇子上才下。这一路,安然就静默地注视着窗外,窗外是白的云,蓝的天,火红的太阳、苍翠的山、白花花的流水、金灿灿的梯田,就像荷兰人梵高永恒的画作,澎湃着生命的张力和激情;窗内,一幕幕乡村生活剧正在上演:乡下人无需相互认识,只要靠到一起,挨在一块儿,你一言我一语,总能找到家长里短的话题,于是,老舍先生《茶馆》般戏剧就上演了,只是地点由“茶馆”改成了“车厢”,人物由“市民”变成了“农民”,但人物性格永远是那样鲜明,人物语言都是那样富有特色,剧情的发展让你永远无法预设,这是那些早已脱离农村而一味迷恋农村题材的作家、剧作家、导演们永远追求而又永远难以企及的“乡村生活”。安然越发觉得自己选择留在山区教学是正确的,她的人生中多了一些永远抹不去的风景、多了一些永远忘不掉的人生阅历、多了一笔没有这番经历永远得不到的精神财富。
和田野成为男女朋友关系后,安然失去了坐公交车的自由和权力。每到周五,放学铃响起的时候,田野就会笑盈盈地站在学校门口,身后是单位的轿车,有时候是黄市长的专车,有时候是某个副市长的专车,有时候是秘书长的专车,有时候是市政府办公室的公用车,一色的黑颜色的轿车,永远油光锃亮,就在田野挥舞着右臂招呼安然的时候,司机还在用拖把认真地抽打着一路沾染上的尘土。那一刻,一种叫做“虚荣”的东西把安然的心挠得痒痒的;安然像山坡上的花蝴蝶一般轻盈地飞过校园,栖息在市级领导的专车内。但路上的情形,就没有了坐公交车的情致,因为司机在场的缘故,田野一般坐在副驾驶的位置,和司机说着官场上升迁的事情;安然呢,坐在后排,觉得官场上的事情索然无味,也懒得听,就隔着关得严严的车窗玻璃向外看,窗外依旧是白的云,蓝的天,火红的太阳、苍翠的山、白花花的流水、金灿灿的梯田,但由于窗玻璃贴了膜的缘故,各种景致和色彩都变得柔和了很多,就像朦朦胧胧的海市蜃楼,就像小孩子手中毛绒绒的棉花糖,温情、甜蜜,却缺少生命力的阳刚和膨胀。安然和田野相处已经半年有余,她和他单独相处的时间却少之又少,田野总是忙,忙着写材料、忙着开会,忙着陪同领导检查工作,忙着陪同领导迎接工作检查。每次田野主动给安然打电话,总是近乎相同的话语:“今晚有个‘局’,一块儿吃个饭。”吃饭的地点永远不是肯德基、德克士、麦哈姆、煎饼卷大葱、米线、土豆粉、拉面这些中低档快餐店,都是城区最高档的豪华酒店,每次请客的人也总是不固定,有时是市委、市政府的官员,有时是乡镇干部,有时是房地产开发商,有时是企业老总,有时是工程项目老板,有时是酒店经理……当然,有时候是田野做东,但即便是田野请客,安然也从来没有见他付过现金,总是声音响亮地喊一句“买单”,然后煞有介事地浏览一下清单,颇有力度地潇洒挥笔签单。每次吃饭,除了报社的赵总和田野的几个同事相对固定之外,其他人总是走马灯似的换人。安然不明白,田野的真正朋友,是非常多呢,还是非常少?田野荣升“办公室主任”后不久,春日的一个星期六上午,田野约安然吃饭,就他俩儿;这对安然而言,简直是破天荒的事情。那时安然已经买了轿车,他们驱车到了明清古村朱家裕,据说这里是《闯关东》中“一号人物”朱开山的故乡,这个本来毫无名气的小山村因为《闯关东》的热播而声名鹊起。朱家峪还完好地保存着一些明清古建筑,或碧瓦青墙,或土坯茅屋,依势而建,傍山而居。整个村落古老、祥和,就像一位饱经沧桑的老人,无所欲,无所求,伸着懒腰,打着哈欠,在暖暖的太阳下,在幽静的山谷里,安详而静默地眯着眼睛,似有所忆,似有所思。安然不断采摘着山坡上各色的野花:“这村落确实明清风韵犹存,只可惜,山上没有水,所谓水秀山灵,山缺少了水,就缺少了几分空灵之气;反而不如我工作的学校周边的山,因为漫山泉水的缘故,倒更有钟灵毓秀之气。”田野做了一个长长的深呼吸:“是呀,山水、山水,没有山的水是止水,没有水的山是荒山;就像男人女人,缺一不可,‘食色性也’,这都是天性……”安然咯咯地笑了:“男人是泥做得,女人是水做的,你说男人和女人放到一块会怎么样呢?”田野大口地喘着粗气,用手巾擦拭着额头上的汗:“男人和女人放到一块,就是没有蛇的诱惑,他们最终也会发生男欢女爱的故事。”“泥放到水里,泥就不是泥了,水也不是水了。”安然在学校住宿,经常跑到山上看风景、朗诵诗歌的缘故,没有大口的喘息,没有大汗淋漓,脸色反而越发地红润起来,就像白色的莲花微微浸染了丝丝粉色,“泥巴放在水里,那成什么了?”田野止住了脚步,“咱原路返回吧,我走不动了,山下有一家‘山东菜馆’,我来过好多次了,饭菜做的特有风味。”安然的情致被田野的无趣打乱了,撅起了小嘴,脸上微微显出了愠色:“泥巴放到水里,时间久了,泥巴不再是泥巴,水不再是水,变成泥巴汤了,所以,男人+女人=泥巴汤,笨蛋!”田野注视着安然,哈哈地笑起来:“才分,太才分了,咱俩加到一块,就成了浑浊不堪的泥巴汤了?我看,你的才分,能干我们单位的秘书长了。”田野自我解嘲的笑声穿越树林,在静静的山谷里回荡。安然扭头向山下走去,心里暗暗地想:“你总是念念不忘副秘书长、秘书长之类的事情,我看这些事情,也比泥巴汤清不到哪里去。”山东菜馆就是一户农家,饭菜确实可口,地地道道农家菜,山上生长的苦菜、菊花芽、花椒芽、山韭花,山上出产的蝎子、蝈蝈、蚂蚱、知了龟(蝉的幼虫),自家喂养的草鸡、鹅、鸽子和相应的蛋类,一应俱全。因为是春末,天气晴暖,无需到房间里去,宽敞的院落里有两棵高大的梧桐树,树下放张矮桌子,坐在马扎上,天光山色尽收眼底,山风习习,鸟声啁啾,淡紫色的梧桐花的幽香像飘渺的乐曲阵阵袭来,院落的泥土地面,因为前几天刚下过小雨,潮湿而温润,忙碌的大个蚂蚁来来往往地觅食、筑巢……安然的心境渐渐平和下来:“田野,你整天那样的忙碌,到了这山野之中,就不能‘望峰息心,窥谷忘反’、松弛一下你总是崩得紧紧的神经吗?”田野看了看安然舒缓的笑脸,轻轻刮了刮安然薄如蝉翼的鼻尖:“安然,商量个事儿,我想明天让咱们两家的老人见个面,一块吃个饭,那样两家人就成了亲戚,也好商议一下订婚、结婚的事情。”“这些事情,我不懂,你就看着安排吧。”安然知道田野是爱自己的,非常的爱,她为自己对田野一直不温不火的情感态度感到内疚。田野看着梧桐花一样婀娜、芬芳的安然,脸上显现出满足、惬意的微笑。“田野今天陪了我一整天,这是历史上绝无仅有的;中午吃得山东菜馆,晚上吃得德克士,而且是现金结账,这也是历史上绝无仅有的。按照世俗常理,我应该是天下最幸福的姑娘,可是,这一天最终达成的目的是明天中午两家人一起吃饭,商量订婚、结婚的事宜,我感觉这又像是一个‘局’,在饭桌上完成的‘局’。”安然晚上在自己粉红色的日记本上写下了一天的感言。5田野开始和安然谈婚论嫁,还有一个原因,市委、市政府的公务员公寓明年五一就要竣工交房,田野届时将拥有一套150平米的房子,他打算明年五一订婚、十一结婚,而现在最现实的问题就是安然在那个穷乡僻壤的学校,丝毫没有调到城区的意思,按照他现在市政府办公室主任的身份,他完全有能力把安然调到市教育局,让安然彻底摆脱那些既让人揪心又让人糟心的闹闹哄哄的孩子,体体面面地进入政务区上班。但是,他和安然之间现在只是男女朋友关系,还缺少一个中国人称之为“名分”的东西,没有“名分”,他就很难向领导开口提出为安然调动工作的事情。田野将两家人吃饭的地点安排在全市最豪华的酒店。上午11点,田野和父母、姐姐、姐夫、外甥女,安然和父母,陆续如约到达。田野的父母在乡下拥有一个小型法兰加工厂,每年有十余万的收入;田野的姐姐、姐夫有自己的运输公司,家境也较为殷实;田野的外甥女是一个乖巧可爱的孩子,刚刚上幼儿园。大家一番寒暄落座后,漂亮的女服务员走到田野跟前,微微鞠了个躬:“田主任,点菜,还是要‘标准’?”“套餐,360元,不用列菜单,直接上菜。”像以往一样,各类的菜肴很快就围着桌子上的大转盘摆了一圈,每人面前也摆满了大大小小的盘子、罐子、碗,无非是海参、鲍鱼、鱼翅、大虾、河豚之类的高档菜。“360元的菜竟然有这么多?这样豪华的酒店还这样实惠,真没想到!”因为体型偏胖的缘故,安然爸爸的额头上已经是亮晶晶的汗。田野接过了安然爸爸的话茬:“叔叔,是每位360元。”“每位?”这位退休工人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每个月的退休金还不足三千元,“每位360元?那,那咱九个人的菜金就要三千多块呢?”“每位360元,这在咱当地还算个价钱,可要是到了北京、上海这样的大地方,每位三万六千还不止呢?”田野保持着一种恰到好处的谦恭,“前一段时间,我陪领导因为一个项目去北京,请人家吃饭,最终结账,我也是心里只喊‘我的天’呢。”田野一句“我的天”引得大家哄堂大笑。酒宴在其乐融融的祥和气氛中开始了。安然的父母都是豁达的人,知道田野即将有自己的房子,对彩礼之类的习俗也并不在乎:“就要成为一家人了,我们一家三口工资都不太高,可月收入也近万元,我们只有安然一个孩子,只要孩子愿意,我们老两口,怎么着也行,咱不用讲究那些俗套的东西,什么年代了,只要有了房子,其它的都好说。”安然感激地看着自己的父母,她知道自小到大父母永远是自己的呵护伞,他们从来没有因为自己是女孩而看轻自己,她永远是他们的挚爱和骄傲。订婚和婚事很快就谈妥了,完全按照田家人的意愿,明年五一订婚,然后共同装修房子、买家具,十一结婚。“婚事就谈到这里了,两家人坐到一起儿,以后就是一家人了,下面让我们开怀畅饮,彼此进一步加深感情。”田野兴奋地站起来,号召大家共同干杯。酒桌上的气氛因为田野的慷慨激昂而推向了高潮,父亲与父亲喝,母亲与母亲喝,姐姐与安然喝,姐夫与田野喝,之后再相互轮换着喝。奈不住寂寞的外甥女到一边的沙发上吃着茶几上的水果,摆弄着自己的玩具,沉浸在儿童单纯而美好的世界里。安然知道爸爸喝酒实在,血压又高,怕爸爸喝多,就想在适当的时候让田野宣布酒宴的结束。这时候,她瞟见田野向身后身着旗袍的女服务员嘀咕了一句什么,服务员出去后不久,一身青色西装的女大堂经理端着酒杯进来了,后面跟着两个同样身着旗袍、年轻漂亮的女服务员:“田秘书长,这么大喜的事,也不告知一声,我先敬伯伯、阿姨,再敬姐姐、姐夫,最后敬未来的嫂夫人。”说话间,大堂经理身后的服务员为她斟上了一杯白酒:“为了表示我的诚意,今天我喝白酒。”很快,大堂经理就分组喝完了三杯白酒,最后站在了安然身边:“漂,漂亮嫂子,怎么喝核桃豆浆?田主任,让嫂子换成白酒,咱们共同干一杯,你不会心痛吧。”田野和安然都站了起来,田野像以往一样为安然打圆场:“你嫂子不喝酒,我把白酒满满,陪你喝完,她把核桃豆浆喝完,咱三个一心一意。”大堂经理没有再坚持,身后的服务员为她又一次倒满了白酒:“行,第一次见嫂子,咱先放嫂子一马,结婚的时候可别忘了分喜糖给妹子吃呀。”大堂经理打了个嗝,身子稍微晃悠了一下,一扬脖子,一大杯白酒进了肚,“你们吃好喝好,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这俩服务员就留在这房间了,让她们为田主任的喜事搞好服务。”大堂经理说完后就深一脚浅一脚地出了房间。安然看到房间里现在有四个服务员了,她们不停地为桌上的客人倒水、满酒、更换餐具、洗刷烟灰缸。现在所有男士的脸色都因为饮酒过量的缘故变得紫红,就像秋天阳光下挂在枝头的茄子,油光闪亮,但他们还在频频端杯,觥筹交错。安然扯了扯田野的袖口:“田野,看他们都喝成啥样了?咱上饭吧,该结束了。”“一会儿就上饭。”田野下意识地回了回头,用他那涨红的眼睛望了望门口的位置。门开了,进来一位体态臃肿、身材高大、头发像《上海滩》中许文强发型的中年男子。安然认识,他曾经请田野、安然他们吃过饭,是某个开发公司的老总,大家都称他徐总。“田主任,好事传千里呀,我在另一个房间喝酒,听到窗外树枝上的喜鹊‘喳喳喳’的不停地叫,心里琢磨今天肯定有什么大喜事,这一打听,原来是田主任的大好日子,我不能不来敬杯酒呀。”徐总又按照大堂经理的程序如法炮制,最后红涨着脸,鸭子一般左摇右摆地出了房间。临走前,徐总伏在田野的耳根上说了一句话:“我已经安排好了,你们吃完直接走就是了,什么也不用管,前几天的事情多亏你帮忙,改天啊,我还要当面答谢。”那一天,在座的男士都喝多了,回家的路上,安然的妈妈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埋怨丈夫喝酒没数;安然的爸爸躺在车后排座上,鼾声如雷,偶尔睁开眼睛,回应安然妈妈,却始终是这样一句话:“田,田野,还,还真排场,这,这,一顿饭;就,就吃掉了,我,我们,一家人,一个月的工资呀。”安然一边开车,一边想,只田野一个人,一年的吃喝招待还不就为自己的工作单位建一所全新的学校吗?6因为刚刚午后,距田野所说的五点半还离得很远,安然接完田野的电话后,并没有立即起床,而是小猫一样微微睁了睁眼睛,又蜷缩起身子,合上眼睛,仔细品味着田野在电话中说过的每一句话,就像早晨睁眼醒来,爱人刚刚起床出门,女人在被窝里难依难舍地感受着爱人的余温。“你必须参加”、“今晚不准开车”,这是两个表示命令和禁止的、具有强制性的祈使句,琢磨到这些话的时候,安然打了个冷战,想起了奥地利小说家卡夫卡《判决》的结尾:主人公格奥尔格的父亲毫无征兆、轻描淡写地说出了这样一句话:“……我现在就判你溺死!”格奥尔格没有任何辩解,慌乱地跑到桥上投河自尽,临死前,轻声喊道:“亲爱的双亲,我一直都是爱你们的!”安然现在就被判决“必须参加”、“不准开车”。“必须参加”、“不准开车”究竟意味着什么呢?田野很快又打来了电话:“届时老板会到咱酒桌上‘找官’的,别人的家属喝什么酒你就喝什么酒,别人的家属怎么喝你就怎么喝。这是一种态度,也是表决衷心的一种形式,日后,我的升迁和你调任教育局工作,只需老板一句话,我要去忙了,你可千万记牢,别让老板下不来台,以往我都护着你,不让你喝酒,今晚我实在罩不住了。再说,我们婚后,这样的场合多了去了。”田野说完就挂了电话,丝毫没有给安然辩解的余地……洗漱完毕后,安然依旧纠结于“饭局”和“判决”的冥思苦想的混沌状态之中。安然打开电脑,查了一下何为“饭局”:“饭局”一词源于宋代,已经有1000多年历史。“局”是下棋术语,引申出“情势、处境”的意思,后来再引申出“赌博、聚会、圈套”的意思。“饭”与“局”的结合,是宋代文人对汉语及中国文化的一大贡献,因为中国人饭局上的圈套实在太多了……历史上著名的“饭局”有“二桃杀三士”、“渑池会”、“鸿门宴”、“煮酒论英雄”、“杯酒释兵权”、“火烧庆功楼”等等,不一而足。安然记起了鲁迅先生《狂人日记》中的一段话:“凡事总须研究,才会明白。……我翻开历史一查,这历史没有年代,我横竖睡不着,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本都写着‘吃人’两个字!”是呀,安然通过翻看历史,明白了中国所有的酒宴都是“局”,表面风平浪静、春风满面、称兄道弟,暗下却斗智斗勇、剑拔弩张、甚至血流成河。中国的饭局其实就是一场场“名利局”。“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安然坐在田野单位用车上赶赴饭局的时候,大有一种慷慨、悲壮的感觉。“干嘛这么严肃?别看我们老板在公众场合满脸威严,但在生活中很是平易近人的。”田野大概感觉到了安然和平日的不同,连忙说了些安慰的话,“你家叔叔有那样好的酒量,按照遗传基因来说,你的酒量小不了,只是缺乏锻炼罢了,今天呀,就算是一次锻炼吧。”因为前排司机在的缘故,安然没有说什么,只是勉强地笑了笑,算是对田野的回应了。田野、安然很快就到了他们初次相识的“招待所”,他们所在的房间全是文字秘书及其家属,大家一番推让,很快就按照官职的大小落了座,田野的直接领导孙秘书长坐在了“副主陪”的位置,因为田野是办公室主任的缘故,田野和安然坐的比较靠近“主陪”,而安然的下手是一位四十多岁、艳妆浓饰、香气氤氲的中年妇女,因为丈夫三十多岁才考取了公务员,到了四十几岁才升为副主任科员,按政府业内话说,这样的年龄政治前程已经处于“天花板”的位置,熬到主任科员就等退休了。安然看到他们的年龄比自己大出许多,一再真诚地劝他们靠上坐,但他们说什么也不坐,最终在秘书长地劝解下,安然不得不羞涩地坐下,而田野呢,让也不让,大大咧咧地一屁股坐在了本应属于自己的位置,满脸的春风得意、踌躇满志。关于喝什么酒的问题,照例又是一番讨价还价,最终结果是男士喝白酒,女士喝红酒,安然没有再要求喝核桃豆浆,而是服从了大家的意愿,任由服务员倒上了大杯的红酒,这是田野今晚对她的“判决”。酒宴开始了,安然注意到“主陪”的位置依旧是空着的。酒宴的过程无需赘述,依照惯例,“七起”(七口)透(喝完)一杯,然后副主陪率先“找官”,再按照官职的大小依次“找官”,“找官”的人一定要把白酒倒满,找完“一官”(和在座的每一位都喝过)喝完杯中酒,女士的红酒则是“应”(被动喝酒)两个人喝完一杯。安然偷偷问过服务员红酒的酒精度,喝多了也照样醉人的,好在实际喝起来没有白酒那种刺鼻的酒精味,只是酸酸的、涩涩的,令人难以下咽罢了。游戏规则虽然是这样的,但除了秘书长,没有人按照这样的游戏规则去做,几位没有官职的秘书就像商量好了似的,陪着秘书长“两起”就喝干了杯中的白酒,他们的“家属”也两口喝完了杯中的红酒;这几位不但要大口的喝酒,他们的手还一直在不停地转动着桌上的大转盘,眼神扫视着有秘书长、田野等几位领导,只要有人举起筷子,他们就停止转动,等到举筷子的人夹了菜,放下筷子,他们就再让转盘缓慢转动起来。虽然在很多的场合中,田野也多次扮演过“转转盘”的角色,而且这在政府部门被称为“有眼色”,似乎是公务员必备的一项基本素质和技能,但安然并没有因此而司空见惯、熟视无睹,她总觉得在转盘转动的时候,一种叫做“尊严”的人格的东西已经荡然无存。安然挡不住秘书长和其他在座人员热情而又不乏真诚的劝酒艺术,很快就喝下了四杯红酒,她感到两颊滚烫,鼻尖上沁出了细碎的珍珠般的汗水,她站起身来“应官”的时候,身子轻飘飘的,眼前人影攒动,耳中人声嘈杂,一切似乎都看在眼中,听在耳内,一切又似乎恍恍惚惚,虚无缥缈,宛如幻境,这就是田野每天除了工作之外的生活状态吗?安然喝了一大口白开水,低下头来,她需要安静,需要镇定,需要从这种恍惚游离的状态中脱离出来。一段难得的空闲,没有人邀请安然喝酒,就像战场上一轮攻击结束,出奇地安静,只有袅袅升起的硝烟和弥漫的火药的味道昭示着下一轮更猛烈的进攻即将开始。“黄书记!”有人轻轻嘀咕了一声。大家齐刷刷地站了起来,安然也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来。田野三步并两步赶到“主陪”的位置,将椅子向后稍微拉了拉,轻轻扶正。黄书记大踏步走向主陪位置,做了个让大家就坐的手势,大家等黄书记坐正了,才陆陆续续坐了下来。安然觉得黄书记举手投足之间有很大的“气场”,那种君临天下、盛气凌人的气场。黄书记环视一周,安然感觉黄书记的眼神就在这瞬间地扫视中,有一种摄人心魄的威严,她不由得正了正身子。“今晚我还有其它几个接待工作,来晚了点儿,还请各位见谅。”黄书记声若洪钟,身体笼罩的“气场”随着声波荡漾开来,“忙忙碌碌,一年就要结束了,干我们这行,没有节假日,没有星期六、星期天,没早没晚,家里的事务全辛苦各位家属了。”黄书记扫视了一圈大家面前的酒杯:“酒类不统一呀,我建议大家将杯中酒一起喝干,统一倒上白酒,包括女士啊。”大家又纷纷站起来,一饮而尽,虽然有些男士的杯中还是满满的白酒;女士们也争先恐后地喝净了杯中的红酒,安然暗自庆幸自己杯中还剩下不多的红酒。在座的所有人的杯中很快都满好了白酒。一股浓烈刺鼻的酒气让安然感到一阵阵的恶心,她不由得向后扬了扬身子。黄书记端着白酒站起身来:“我先跟女士共饮两杯酒,第一杯向你们道一声辛苦!”黄书记说完一饮而尽。安然东瞅瞅西看看:“这可是一大杯白酒呀,怎么就可能一饮而尽呢。”“感谢黄书记的厚爱,干。”安然身边的中年妇女讨好地附和着,一仰脖子,一大杯白酒就倒进了嘴里,之后是一阵剧烈的咳嗽,眼眶里分明噙着亮晶晶的泪花。或许是迫于黄书记的威严,或许是因为女士中有人带头,大家纷纷喝干了杯中的白酒,陆续坐下。现在站着身子的只有安然了,她还在犹豫着。“小田呀,这就是你常常说起的女朋友吗?有眼光,够漂亮,好像还在山区学校支教,德艺双馨呀,难得的人才。”安然明白,自己工作的事情就像田野所说的,只要“老板”一句话,调到哪个部门都是“毛毛雨”。安然腼腆地低了低头,避开了黄书记凌厉的眼神:“黄书记,我从来没有喝过酒。”原本热闹的房间顿然沉寂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安然的身上,聚焦在安然端着的酒杯上。上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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