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少功的文字老辣少见。有这种笔力的作家真的少见,而且那么不张扬。《马桥词典》是一部引人入胜的小说,又有点象杂说。形式并不重要,文字和思想才是本质。假如从语言学上尤其是方言学上没有太大的问题,《马桥词典》就是一部形式独特的马桥微型小说集,或者是马桥群像图谱,正如清明上河图,一个个工笔细绘,解剖小麻雀,解读小社会,以小见大,见今说古,有意思。
从文字上讲,韩少功在《马桥词典》里的笔触是极深沉,极独到,也是极宽厚,极悲悯的。王小波的文风比他潇洒、超脱,余秋雨的文风比他来得拖沓,罗嗦,贾平凹的文风没他的厚重,透彻,莫言的文风又不及他的韵味,灵秀。我喜欢韩少功的文风,至少从《马桥词典》体现出来的风格,是让人轻松,又有些沉重,最受触动的还是作家心底上的那一抹悲悯,对生活、对时空、对人物的不倦思索,那些思想理得那么清晰,有一种超常的梳理能力和表述能力,表达极为简洁而清晰,正是心里想说而说不出的那话,有感觉而无表述的那念头。韩少功绝对不是一般的作家,是以生活为重的作家,不是单纯为文字而活的作家,他的价值应该要拔得更高才对,绝大多数作家的文字水平,远远达不到他的水准。假如他写评论,一定也写得好,但估计他不会喜欢去道听途说,指桑骂槐。可惜,我仅仅是看了几页《马桥词典》,就在这里打胡乱说,有点过分。
之所以对《马桥词典》钟情,是因为看过的部分,发现跟家乡的方言很吻合,好象就是写的我出生和成长的小山村。我是湖南人,那个县讲一种独特的方言,也去过长沙、株洲、衡阳,因为走的地方不多,还没有发现湖南有那个地方跟我所成长县域讲同一种方言。例如“下”、“嬲”好多方言词,跟我们那里音义用法完全一样,今天看到一个“渠”字,其实我认为有误,应当作“kui”,普通话里没有这个字,但粤语里有这个字,打不出来,也是“他”的意思,左边一个单人旁,双边一个“巨”字。也有可能是湘方言受到粤语的影响,也未可知。方言就是语言的历史博物馆。若干年前,我都觉得自己的方言极有特色,很传神精彩,可惜自己没有力量去收集和钻研,看到《马桥词典》就跟解读我所说的方言,有特别亲近的感觉。
看过半部的〈马桥词典〉,作家写得最动情的人物是盐早。哀其不怒,恨其不争,伤其不幸,悲其不鸣,爱恨是极其复杂的东西,相信作家本意没有看重或抬高这个人物的意思,只是感念他的善良和勤劳,为知青做了许多好事,象〈巴黎圣母院〉里的敲钟人。这个人是极致生活环境下的极致扭曲人生,有感情,但跟石头的内心一样看不见,有爱恨,也冷漠无表达,他就象一个机器,一个木偶,一个活动的雕像。看着让人心酸、心疼,因为在自己成长的小山村里就有这种原型,象极了。生活真是非同寻常地残酷,善良是多么大的一种罪恶啊。
〈马桥词典〉是专为拥有我这种方言的人写的,读起来理解肯定更好,真是非常感谢韩少功先生,给我上了一堂母语课,值得读三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