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也真怪,就在木子往家走的几分钟里,天却下起雨来。刚开始雨点很清晰很凝重,一大滴一大滴砸在发白的马路上、上楼梯的台阶上,雨滴的身影清清楚楚地从路灯光里落下来,路灯罩在雨下就象一个淋浴器。也就一两分钟的时候,雨就变得杂乱无章,稀里哗啦。这夏天的雨,跟坐长途车憋一大半天的尿一样,飞洒得痛快。
木子站在楼角,离回家的楼道口只有几步之遥,但雨太大,暂且避一下也好。他扯了扯淋了点雨的衣服,也好啊,下下雨,把这南方的暑气消一消,免得成天都象在蒸笼里的包子一样。望着这傍晚的急雨,木子茫茫然地想起父母亲愤然离开广州的时候,也是下着大雨,穿过这个楼角,拦都拦不住,什么都不顾就回了老家。
那是2004年,木子在广州已经呆了五个年头,买了房子,娶了老婆,正准备生小孩。刚开始是母亲过来,想让她照顾一下媳妇。最初过来的那段时间,婆媳关系还算平和,母亲勤快做家务,见到什么不懂的就问木子,媳妇也争气,生了个孙子,一家人都挺高兴的。母亲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村妇女,没有读过书,除开认识一个“女”字,其它的字都认不得,所以出门连路牌也分不清的,普通话也不会说,跟当地人更是搭不上调的。木子始终记得母亲跟自己说过的话,“不读书啊,就是睁眼瞎,我就是吃了没读书的亏,恨你外公,那时候家里穷,要带你姨,还要干农活,一天学都没有上过啊。现在想学,什么都记不住了。我们吃点苦没什么,唯愿你们三兄妹能多读几句书,长大了在外面走不要受骗上当。”母亲干活是一把好手,在村里同辈的妇女里经常是被称赞的,说起谁谁那都是竖起拇指,心灵手巧,打得一手好毛衣,还会织毛鞋。木子打心眼里有点怜悯母亲,他毕业那年,坐在老家的灶房里,母亲做饭炒菜,他在灶下烧火。木子很深情地说,从今以后,只要我木子有得吃有得喝,那就得留一份给母亲。母亲听了当时泪光闪闪的。
大概是呆了一两个月,有一天晚上,木子陪母亲到花园里散步。母亲幽幽地叹道,城市里好是好啊,但现在家分成几个地方,你爸和你小妹在湖北老家,你大妹在江西,我们在这边,总不算个事啊。木子知道母亲想念父亲了,便说要不叫父亲一起过来住。事后跟媳妇商量,她也理解。
一个电话打回老家,父亲很快处理完一些老家家务事,一周之后就扛着大包小包来了广州。父母其实都才五十出头,又是在家里劳动惯的人,母亲的意思是给父亲找点糊口的事情做,自己帮忙带带小孩。木子想方设法,找了一个在广州打工的亲戚帮忙,开了一个小的士多,让父亲过去先干着。父亲干了一个月以后盘点了一下,说没钱赚,勉强糊口,不知道是为了拉街坊生意呢,还是牌瘾发作,父亲在士多里没日没夜地陪着那帮老乡打牌,小店子爱理不理。三个月以后,母亲跟木子也去店里看了几次,看过以后,母亲悄悄地说做这个没有什么意思。木子就让父亲把店子转手,父亲就在家里呆着。那一段时间,父亲无事可干,看电视看不到三分钟,坐在椅子上就睡觉了,晚上早早吃完饭也是上床睡觉,周围又不认识熟悉的人,天天在家跟闭关打坐一样。后来父亲在楼下花园里找了一个剪草做园丁的活,干不到一周时间,就放弃了,还大病一场。
就是在父亲过来以后,家庭气氛起了明显变化。虽然是三房一厅,但面积也不算大。多了一个男人,媳妇觉得生活都挺不方便。农村人呢,坐没坐相,看电视的时候脚就搭在茶几上,也不太讲究卫生。在木子上班的时候,媳妇私里下跟母亲吵了架。母亲说,自己辛苦把儿子培育出来,后半辈子也就指望他了。媳妇就回,木子还有两个妹妹,她们也有责任,要负担三个人共同承担。母亲又说,农村人就没有那么多讲究,碗要洗两遍,地也要擦得缝里没灰尘,从小到大不也一样养大成人,过得挺好。媳妇就说,现在生活在城里,要按城里的规矩来办,要适应城里的生活。事后,木子才知道婆媳吵过架,他就对母亲说任何事情,有任何意见,都先跟自己沟通,因为语言不通,前言不搭后语的,容易造成更大的误会,经过他来传递,会更容易一点。母亲当时是听了,但事后一遇到问题,就急了,导致情况越来越恶化。父亲在整个过程中一言不发,这种忍耐往往让木子意味到一种恐惧式的爆发。
果不其然。父母呆了大半年时间,终于有一天爆发了。先是父母亲吵架,父亲坚决要回家。因为父亲一回家,在农村长时间没有照料也肯定不行的,母亲见父亲火气那么猛,也放心不下。木子也就让母亲一起回家,防止发生什么意外之类的。那天下着暴雨,木子本来在休息,也不清楚父母亲为什么还要吵架,心里烦透了,说话就大声点。父亲凶神恶煞地走出来,指着木子,说你现在翅膀长硬了,可以不要父母了,你想想你小时候是怎么说的,现在是怎么做的。木子当时一头雾水,都不清楚是哪一点得罪了父亲大人,说有什么事好好说,生那么大气干嘛。父亲硬梆梆地说,我今天就回去,不受这个罪了,现在马上就走,将来也不再稀罕来这里,说完他就夺门而出。母亲追了出去。木子除开吃惊、绝望、愤怒之外,一时半会都没有理清头绪,只是追上母亲,塞给他几百块钱,让他们买车票,注意路上安全。木子只记得,他塞钱给母亲的时候,父亲早就走得没影了,雨中,母亲满脸流泪,木子眼泪倒没有出来,只是急得七窍生烟。
当木子穿过那场雨,再回到家里,啪地一声关上不锈钢防盗门,他一屁股坐在长椅上,彻底垮了。事后他问媳妇,才知道原来婆媳私底下已经吵过几次了,甚至跟父亲也顶过好几次了。木子想起来就火气,跟媳女大吵一场。
跟媳妇吵架的那天晚上,木子跑到酒吧喝了不少啤酒,抽了一大包烟,一个人跑到附近的宾馆里开了个房间睡了一宿。那是他第一次在外面过夜,感到格外的凄凉,其实家离得很近,只隔了几条小街,他就是不想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