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子想起什么来着呢。他想起了那个小时候小山村的老家。

那是一个记忆里很温暖的地方。木子出生在荆楚之地的一个山村，属于典型的丘陵地貌，四周小山绵延围绕，夹山而出的是一畦畦的水稻田，山上种满油茶树，山下稻田禾苗青。风从这边山吹到那边山，一年四季，地上都阴湿阴湿。那些风带来田野泥土的气息，带来山野的鸟语花香，也夹杂着片片断断关于小时候的温馨记忆。木子从出生到小学毕业，都是寸步不离地窝在那个小村落里，玩泥巴，砍柴放牛，摘猪草，光屁股游泳扑腾，背着书包穿着洗得发白的解放鞋上小学堂，一椤一椤地到了十三四岁。小学毕业以后，他就考到了离家四五里的县办中学读书，一个月也就回去一次，从感觉上讲，那里他好象已经离开了山村。

村里只有上百户人家，不足千人，除一部分集中居住在地势较宽阔的山脚边外，不少是零零散散地生活不少枝枝叉叉的小山冲里。溪水清亮，沟渠里的水四季不断，就是大旱之年也没见过水显著减少过，都是山上树根下泉水一滴一滴汇聚而成。夏天夜里，满天流萤，小孩子总是可以用一个废旧的玻璃瓶，用来装捕获的萤火虫儿，在瓶盖上打个孔，然后放在窗台上，看着一明一灭的萤火。

木子想起家，心里总是特别的柔软，好象要化掉的棉絮一样。他的家就是散落在一个小山冲的树林竹荫之中，那是一栋他爷爷流了一辈子血汗给父亲和大叔建筑的泥砖屋。泥砖，就是用稻田里的熟土，经过牛或人反复踩踏，象踩面筋一样的，把土的粘性踩出来，踩成糊状，象面团，象浆糊，然后再划成一坨一坨的豆腐块，放在框架里，制出一块块半个枕头大小砖块，在烈日下晒干就可以用来砌房子。与现在广泛使用的红砖不同，它不用烧制，就地取材，物美价廉，用泥砖砌的房子，冬暖夏凉，建得好，房子上百年都还不倒。泥砖好不好，但是远没有红砖屋显得那么漂亮洋气，采光通风都差得远，外表上也黑不溜秋，非常不合时宜。木子想起泥砖屋，心情就有些灰尘蒙蒙的。他父母亲虽然苦熬了大半辈子，千辛万苦把他拉扯出来，培育成村里第一个大学生，第一个在大都市里工作的人，但很多年过去了，周边的邻居都开始建起了红砖房，但他家里还是住在老的泥砖屋里。父亲常自我解嘲地说，住什么屋都不重要，富在深山有人来，贫在闹市无人问，反正你已经呆在城里定居，又不回乡下落户安家，建个房费不少钱，将来留给谁，现在跟你妈住在这老屋里，凑凑合合几十年，也可以过的，也不是住了一天两天了，都几十年，也不在乎再住几十年。木子把这话当作正话反听，认为是一种对自己更严厉的鞭策，开始是动了想接父母来城市一起住的念头，后来一看不行，就想在家里建个房子，改善一下父母的居住条件，只是当时妹妹英子正在读书，一下子经济上摆不过来，也就只好走一步看一步，一拖就拖了六七年时间。

在木子的神游漫想里，一张一张照片闪过脑海。有父亲坚实厚重的肩膀，有母亲温婉的目光，有英子稚嫩的面容，有房前屋后的花花草草，有小时候玩伴的剪影，有挂在墙上的旧书包，有贴满墙壁的奖状，有挖土的锄头，有犁田的犁头，有鸡，有狗，有猫，在声音，有颜色，有动画……木子想起自己十来岁的时候，跟隔壁邻居叫桂花的小女孩，跟另一条冲里叫勇强的小男孩，一起上学，放学，玩过家家，玩找媳妇的游戏。现在都是三十几的人了，桂花从十七八岁出落水灵，现在也已经嫁给了外乡的一个男人，生了三个孩子，上次回家偶然碰到，都瘦骨伶仃，风吹得倒的样子，眉眼都有点呆滞，只是叫一声的时候，眼光一闪亮，然后又暗淡了下去。勇强现在壮得跟一头水牛，成了村里的一个砌匠，吃得肥头大耳，听说打字牌是顶级高手，输少赢多，娶了一个离了婚的女人，到现在也没有折腾出个孩子。上次见到的时候，相互递了根烟，就有些生分了。

木子仿佛想在意念里给自己小时候的生活编出一个故事来一样，至少这个故事跟他现在的生活轨迹是不相同的，好象他宁愿把故事的场景永远都安排在那个小山村里，尽管这是不可能现实的事情。想到这里，他又感觉跟故乡，或者说家一点疏离和遥远的感觉了。

“广园东天寿路口站到了，请要下车的乘客从后门下车。”公交车的报站声打断了木子的胡思乱想，他有些慌忙地站起来，想就近从前门下车，结果前门一开，涌上来一大批等车的乘客。司机喝了一句，下车的从后门下。木子只得转过身来，匆匆地从后门下，差点撞到了一同下车的那位姑娘的后背。跳下公交车，木子听到公交车门哗啦一下关了，“吐”地一启动，就驶离了站台。

木子清了清精神，发现已经离开了空调空间，正赤裸裸似地站在这个城市宽阔马路边上的夏日阳光里。他嘀咕了一声，怎么那么早，太阳就那么大了呢？他往前面的一棵树荫下走去，走到那个固定的地点等同事的顺风车去上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