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埃落定》是否以前读过？已经记不清了。这段时间读它，却读得个洞明通透。〈尘埃落实〉可以看作是一部小说，也可以看作是一部诗剧。这是一部鬼才之作、天才之作，假如评价说是当代的〈离骚〉，可能有点奉承过度的意味，但要想找到后继之作，估计已经很难很难了，就是阿来自己，估计也写不出第二本〈尘埃落定〉。谁说诗人写不好小说，诗人可以写得别有风味、绝世超群的小说佳作。诗人都有天赋的形象捕捉和塑造能力，落落大方几笔，就抓住一片天空的云彩，一片西部藏区的草地，一片独成一格的土司王国，一群性格鲜明的各色人等。他们的触觉、视觉、嗅觉超过了大脑的运转速度，正如有些人的手脚、嘴皮却转得比大脑还快，在文明人和聪明人的眼里，山地藏区土司的傻儿子，拥有天赋的感知能力，并且似乎有神赐的预知预感，虽然表面上看起来懵懵懂懂，但内在的是天地自然的造化。这种大智若愚的现象，在未开化的地区一些有天赋的人身上并不鲜见，他们有超凡脱俗的一些能力。正如我的父亲，在老家一个封闭的小山村的，大半生没有怎么出过远门，见过外门的世界，但对人情世故、办事条理和世事洞察，却有超出常人的风度和能力。伟大的诗人，往往在天才的背后，慢慢找到了更多理性的支撑，一旦到越来越找到理性，他的天才也就如天马行空找到了缰绳，再要回到无理性或理性不那么强的时候，就很难了。诗人转向写长篇小说的时候，证明他已经开始渐渐远离天才诗人的桂冠了。除非他吐血一般地接二连三地紧写，否则他的诗性小说旅程就会难以为继，而且他的诗也难以为继，要么转向成了一个完全偏理性的小说家，要么干脆就丢笔不写了。〈尘埃落实〉是一个奇异的世界，犹如异域之邦，是现代社会里的古旧族群，有些时空错乱、颠倒之感。对于身处文明发达的汉族区域，很难理解、感受和触摸到那片西南天空。那里看起来天是蓝而高的，云是薄而亮的，草是绵而绿的，人是纯而真的，可是在这片异域里，等级森严，尊卑分明，尽管写的是小王国王子们的世外生活，但读起来仍然让人不寒而栗。那些奴隶们的生活，假如从他们的角度写出来的小说，又将是怎样的一个人生呢。估计没有那么美好而流光溢彩吧。诗人本身就是现世里的傻子。所以阿来诚心诚意地写一个傻子，写得那么传神，一点也不让人意外。不傻、不痴、不疯、不癫，如何成为天才，如何成为诗人。诗人写什么对象写得最好，就是写傻子，写神经出奇出窍的另类，这绝没有贬义。天才的傻子就是天赋的诗人。本人读完小说，差点以为是写的阿来家族史，因为作家本身就生于此、长于此，并且成于此。小说让后人无法超越的，还是它的诗性。这种诗性，不单纯是语言，而是语感，既包括人物的神秘性，也包括故事的曲折离奇，既指天地万物的灵异，也指人物跳跃式的思绪，既是不可复制的灵敏感知，也是不可穷究的先知先觉。一个汉藏同婚的土司王故事，一对聪明人跟傻瓜王位继承人故事，一个性觉醒与寻找美丽异性的故事，一个鸦片与粮食的故事，一个信西教与信佛的故事，一个求王位与看中国的故事，最终都是一阵炮雨，尘埃落定，灰飞烟灭。故事的主人公如同精神上的耶稣，流尽最后一滴土司的血，献祭在土司制度的最后辉煌之中，尽管已经无限地接近光明，但在黎明前的黑暗中还是被毁灭在旧的制度仇恨之中。在作品的最后，其实作家对人性欲望进行了深入反思，归结是梅毒和厕所。作品最出色的一段就是写鸦片与粮食战争以及梅毒和厕所，确实是对族群生存和人性进行了沉思，是了不起的隐喻。看不出说教，读起来几乎不能停止，是本好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