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家的最后一夜,躺在爷爷奶奶家里老屋的床上,闲话,一直到夜深。
泥砖老屋,爷爷,奶奶,八十多岁的一对老人,小叔,也五十开外。一张木板桌,靠窗,垫着稻草编成的稿荐,褥子,一床素净的印花薄被。一盘零碎的小吃,一杯烧酒,一腔闲话。这间房的隔壁屋,我在这里出生,长到五六岁,也就是我小孩现在的年龄,小时候爬在床上敲墙,跟家里姑姑、爷爷、奶奶隔墙说话,夜话。现在屋还是老屋,人却已经老了,大了。我只是想睡一个晚上,安安静静地睡,希望能有一个无梦的酣睡,既不需要做梦,也不需要失眠,就一个囫囵觉。
乡村的夜来得早,下着小雨,六点钟已经暗到看不见人影,很静,除开路边人家窗口泛黄的白炽灯光,偶尔的狗吠,没有行人,没有说话的声音,这是一个长的秋夜,一个宁静的乡村之夜。
小叔大半年以来在外地辗转打工,年初去过广州,年中去了两次广西,多是抬石头、扛水泥、挖沟渠的重体力活,一年辛苦下来能余下万多块钱,但家里开支挺大,年底结余剩不下几分。爷爷奶奶已经老了,奶奶的背驼得厉害,爷爷的耳朵已经背得厉害,都穿着青灰色的衣服,干干净净,整整洁洁,慈祥的老人。一辈子生儿育女一大圈,老人却相依为命,一直都依靠土地的恩赐,收入微薄。我见过他们吃饭,晒好的菜干,一半素炒辣椒,一半加点肉,另外就是辣椒、生姜泡和成的小菜。爷爷的眉毛已经花白,长着一双寿眉,身体还挺好,还能干活,甚至出去热天在集镇上卖凉粉。
闲话,就是家长里短,好事坏事,大事小事,鸡零狗碎一箩筐。爷爷睡得早,睡在对面的床上,迷迷糊糊差不多。奶奶如数家珍,一家人各人的难处,各人的际遇,一一道来,邻居家谁谁不好,心毒,有意见,有心眼,多少年前的事情,都说得条理清楚。一个八十十岁的老人,在她的眼里,任何小事都是生活上的珠串,都按照某种乡村的生活规则,或好或坏,串在一起,就是一本无字的人情大书,永远比想象里生动、绵长、细密。奶奶又说到自己家里的事情,如何劳作,作田种菜,浇水灌园之类的,老人赡养,子孙辈前途,亲友往来,身体健康,妯娌关系,婆媳关系。精明人看透世情,明眼人洞察细枝末节,奶奶的脑袋装满了各种各样的故事,装满了一家人、一大屋子人的来来去去的前尘往事,都是生活的智慧。
后来说到两位老人的赡养问题,不知道什么原因,小叔跟奶奶吵了起来,说奶奶对大叔偏心,对自己子女关照不到位,本来也可能是闲话的意思,结果后来越吵越大,搞得不欢而散。我躺在床上,装作要睡觉,理不清,也理不断,还是睡觉好,我能做的事情,也只有睡觉。
并没有睡觉,听到屋外的雨声,淅淅沥沥,没有杂音,连秋虫的叫声也没有,夜更静更深了。奶奶生气了,坐了一会儿,平静了一段,也就上床静了。
奶奶也没有睡觉,怒气末消,爷爷也没有睡觉,两个人有一句没一句地搭着话。
奶奶说:“去年八十一岁大寿,屋里人来的钱就收了,亲戚来的钱现在也一一差不多退回去了。”她在那里自顾自地清算,谁家还了,谁家还没还,也就差二三户亲戚,谁家来礼多少,还礼多少,都是一本人情往来的帐。
爷爷说:“刚才怎么吵起来了。”他耳朵背,就是坐在一丈开外的地方吵架,也只能听到半分内容。耳背好啊,听不到民不烦,希望他长命百岁。
奶奶就骂他:“老倌子,你耳朵聋了,听不到啊。刚才他说我分心,对大的好,送他多读了几年书,结果现在反而对我们不孝。这个人,没用,现在跟我们一起吃住,我们八十多岁,还做饭烧水,他还不满意,喂狗都不如。明天,让他自己过,不要跑我们搭伙,看他一个人过成怎么样。”
奶奶一骂,爷爷就不吭气,任他斥责。两个老人家就有一句,没一句在床头说着话,似断非断,到关键的时候又会接起来。大概是说了一个多小时床头话。
后来窗外有人叫,叫得很大声,原来是下屋的一个叔叔家里哥哥不行了,据说是查出来有癌症,一家人,男男女女都守在屋里,基本上都是从外地打工赶回来,送他最后一程。不行了,意思就是死了,要找人帮忙办丧事。叫了小叔,又叫了邻居一位叔叔。
在黑夜里,有到小叔在应答,穿衣下床,打开木大门,跟来人说几句话,然后又帮忙去叫人。人走之后,屋里又静了下来。
屋里突然灯亮了,然后又灭了。奶奶说:“现在刚好十点钟,某某某就死了。”原来,奶奶是亮灯看表,记时辰。
奶奶又在床头算,会叫到谁帮忙,谁不会叫到,谁跟谁家有积怨,见面不说话,又说来话长。
爷爷长叹一声:“唉,某某某也是一辈子。”
奶奶就说:“某某某,我是看着他出生,吃奶,长大,现在又是看着他死啊,也是一辈子。”爷爷就说:“人还是早死好,活那么长干什么,活着也是受罪。老面前,我们也是该死了唉。”“老面前”是我们那边男老人叫老年女配偶时的口头称谓。奶奶就应和着“是,早死早好。”声音哽咽。
夜里响起了鞭炮声,这不是喜庆,而不是有人离去。那人跟我父母年岁差不太多,也就六十四五岁。前几天在灶膛下烧火,母亲还跟我说,夜里听到有哭鸟在哭,说是有某人要去了,又算到村里附近有哪几个病人,算谁会先走后走,那种气氛很神秘低迷。乡村人讨论死亡,就好象听到一声鸟叫,那种鸟叫就是死亡的闹钟一样,死亡就是地里等待收割的庄稼一样,到时候总是就会自然而然来了。
鞭炮过去,便再也没有声音了,村里又少了一个人,就在这个秋天。明天凌晨,我就要离开了,而父母亲就生活在这样的村子里,爷爷奶奶叔叔们也在。这是一个萧杀的秋天雨夜,有些凉,虽然睡不觉,也不得不裹紧被角,让自己暖和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