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成了爷爷的专属看护。老妈要陪着,夜里没有睡觉的地儿。我在的话,和爷爷一人一头,居然也能在一张病床上挤下。于是我就有了我的第二次住院体验。不过这一次和我住院那次不同,医院里一点都不安静,反而来人不少。离年关越近,住院部还越发热闹起来,仿佛大家都准备在住院楼里过年一样。
在我印象里,小时候一度也是和爷爷两人一起睡的。印象最深的就是爷爷家有张很大的竹床,夏天天热得睡不着,可以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打滚折腾,折腾得累了,自然而然就睡着了。有时候睡着了还继续舒服地翻身,一不小心就翻到床底下去了,弄得爷爷老是钻床底下捞我。不过这些和看火车一样,也都是爷爷告诉我的。爷爷精神好了点,就给邻床说起了我小时候的故事。那些故事我已经耳熟能详了,爷爷说起来却还是津津有味。对他来说,这就是只有他才记得的事情。只有他才记得,仿佛这才是他记得这些事情的原因。
老妈就负责每天来回照顾我们的伙食。老妈说在n市的时候,看着我住院,却也没地方给我做个好点的伙食,在家这些天要好好补回来。我也毫不客气,吃过n大的餐厅、三峡的川菜还有市区的馆子,说起来最想念的还是老妈这一手厨艺。而我每天的任务除了陪着爷爷聊天,就是等老妈热腾腾的饭菜。
病房里大家几乎什么都聊,从我的小时候聊到邻床大叔怎么追的大婶,又聊到了新上任的市长是谁家邻居的女婿。聊到无话可聊,我们就聊起了隔壁病房的一个女孩。她因为失恋想不开,想喝了农药走掉的,好在医生抢救及时,把她从鬼门关拉回来了。
“哎,你说怎么这么傻呢!看我们家这位,从没想过要走的,忽然间就不行了。”靠门边的阿婆忽然开口道。她身边的大妈大婶就开始劝她。她抹了抹眼角的泪水,摆手说没事,接着又继续念叨上了。
我这才注意到靠门边那位老人一直都是埋头在病床上的,从我进来开始,就没有见他醒来过。在我来看爷爷之前,听说他和爷爷聊得正欢。而他在住院期间有一次好转过。就因为那一次好转,他违背医生的嘱咐,起身还下了床。然后,后果就压到他身上,一直压得他再次倒在白色的病榻上。等我来接班照看爷爷的时候,只能看见他掺杂银丝的发缕散披在露出的半张脸颊,另外半张脸深深埋在了枕头里。
“没想到的呀!在床上好好躺着,一个月没事的话就可以出院了。”一旁劝慰阿婆的大婶自己反而没忍住哭腔。
他躺了两个星期,觉着身体好使唤了,家里人就帮他起来,给他洗澡、换衣服,打算过两天儿媳和孙女来看望他时大家一起开心回家过年。大婶看他头一直埋在枕头里脏得很,想着给他洗个头吧。这一洗,就出事了。医生说他是头部血管破裂,一下子又变得昏迷不醒。
“怎么看都不是有病的人啊!他在家里种地,他一个抵人家七个呀!”阿婆经大婶一带,也开始有了哭腔,只是这哭腔还是被克制着。于是我们听起来,她只是反复地念叨着她家的老头子而已。
大家都不知道该怎么劝这一家子。我随便找了个借口外出透气,经过隔壁病房,我还特意朝里面望了一眼。并没有看见那个喝农药自杀的女孩子。我莫名地联想到了小周,不过我想小周应该不知道如何去搞来农药,而原因只是我觉得我都不知道到哪里去弄。
然后我接到了帅哥史的电话。他说正好人妖和林这两天考研结束,想让大家年前去他的新房过个早年。我劈头就是一句:“你怎么不早说!老子现在已经在距离你们三个半小时路程的老家了!”
“有心过来的话,三个半小时又不算远。”
“还是算了。咱孤家寡人的,受不了你们两口子卿卿我我的刺激。”
“那你也赶紧找个呗。”
“上哪儿找啊?”
“满大街不都是活生生的缘分吗?”
“你这可真是没有饭吃,为什么不吃肉粥啊!”
“哎,是啊,哥就羡慕你们这些单身汉。现在看看大街上的姑娘一个比一个水灵,可是哥哥是没机会了。”
我受不了他的虚伪劲儿,谎称家里人叫我,把电话给挂了。这边才挂断,又有电话进来,是老姐舒。这没人想起的日子,连个10086的短信都等不来;这一被人想起,就什么样的稀客都能出现。我接起电话:“您有啥吩咐?”
“你小子怎么说话呢!做姐姐的来慰问下你,还一副这么不情愿的样子。”
“您不是又心情好跑来请我吃饭吧?”
“心情好是没错,过两天我放假了,可以去n大看看。不过这次得你请吃饭。”
“这您之前请的那么多顿我都一顿还没吃着哪!”
“你小子没听过渔夫和魔鬼的故事啊?”
“怎么说的?”
她就煞有介事地说上了:“说有一个渔夫捕鱼的时候捞上来一个瓶子,结果瓶子里放出来一个魔鬼。魔鬼说,我在瓶子里呆第一个100年的时候,发誓有人救我出来,我就让他成为国王;后来又说会让救他出来的人成为有钱人。可是渔夫是在300年后才救的他,所以他决定杀死那个渔夫。”
“您看来心情不错啊,讲这么长一故事。不过我要是那个渔夫,我选择把瓶子扔回海里去。”
“你说你请还是不请吧。”
“姐姐您开口那还不是一句话的事情嘛!您就说你想吃啥吧,小的去准备钱。”
“n大的东西我都想吃。”
“你这魔鬼还真是狮子大开口啊!好吧,你说我照办。你把喜欢吃的都说出来,我给你买好了全打包到一个地儿,摆一满汉全席你看怎么样?”
她嘿嘿一笑,说这还差不多,然后就真的一一数来:“水煮鱼、糯香排骨、盖浇饭、里脊肉、大盘鸡……”
我看她这么来劲,不由得心生愧疚,赶紧坦白从宽:“姐,你知道啥不?”
“啥?”
“我现在正在老家呆着呢。”
老姐舒一下子梦碎,不过马上镇静下来:“没事儿,你不是回家了就不回来了吧?”
“回,干嘛不回?”
“那咱们留着秋后一起算账了。”
“我琢磨着秋后是不是该有喜酒喝了?”
“早着呢!这么早结婚干嘛?”
“不是说女人就是那圣诞节的蜡烛……?”
“什么?”
“过了25就没用了嘛!”
“那是说的一般人。我可是你姐。”
“那是那是。这么不要脸的话除了我姐,真没人能说出来。”
我们胡乱侃了一阵,随着老姐舒的一声尖叫,不得不挂了电话。她说不跟你说了,我的汤快熬干了。我笑说你还会熬汤呢。她倒是很坦白,我家男人熬的,我负责看火,光顾着跟你聊天,忘记了。
挂断电话,我给林和人妖发了短信,问他们考得怎么样。但是仿佛之前用光了人气,等了很久也没有回音,只好又回病房去。
我进门的时候发现靠着门边的第三张病床空了,或许是因为大开窗户的关系,空了一个床位的病房尤为清冷,——只有忘了按停的传召铃一直在“嘀嘀嘀”地响。护士跟在我后面进了房间,开始收拾那一床的被褥。
邻铺的大婶在忙着给大叔剪指甲,看见护士进来,就多嘴道:“她还有用么?”
“不知道。现在归二楼管。”
我们在十二楼。
“我觉得没用了。”她做了下双手合十。
爷爷跟邻铺的那位大叔聊起了他,说起等一下泪水要糊成一片了。
中间那张病床的大叔则问爷爷:“如果那床的老了,这病房你还敢住么?”
爷爷问:“怎么就不敢住了?”
“哎,我是不敢呆。我已经让我儿子去换病房了。你们要不一起换吧,这死了人的地方不吉利。”大婶说话像打机关枪一样,“哎,可惜了这许多医药费了。”
“其实老了就老了,谁没有那一天呢?有什么好怕的?”爷爷回答了大叔的问题。不过那位大婶却很忌讳这个,一再举例说住在死过人的病房里,很容易被带走。她真让她儿子去找了医生,要换房间。医生执拗不过,只好连夜给他们换了房间。隔了一阵子,我看见大婶扶着那位阿婆经过病房门口,并没有进来。几个年轻一些的小伙和姑娘进来收拾了老人的东西,急匆匆地陪着阿婆离开了。于是那个晚上只剩下了我和爷爷。原先还很热闹的病房,一下子变得冷冷清清。
我们在医院又住了几天,在年三十前两天的晚上,爷爷对来送饭的老妈说,还是回家吧,住一天多浪费一天的钱。老妈喊来了老爸,老爸点头说也该回家过年了。于是,他们去办了出院手续,我们把爷爷接回了家。我和老爸扶着爷爷出门,遇见了隔壁的一位姑娘也正好出院。我猜想着她也许就是喝农药的那位,她本来想从人世走掉的,但是医生把她从鬼门关拉回来了;而走掉的那一位老人应该是想留下的,却被拉走了。
我们陪着爷爷一起回到了家。亲戚们也都聚集过来。我们有一个有趣的传统,不管有多远,只要谁请得动爷爷奶奶上他们家,亲戚们就一定要跟着过去到那一家过年三十。不过也就是大姑父那年买了别墅,大家过去沾沾喜气。其余时间还是都聚到乡下爷爷家。这一次是因为爷爷生病,就近选在了我家。我们那不大的屋子挤了十来口人,一下子变得热闹非凡。老妈笑呵呵地说正好一家人热热闹闹,冲冲医院的晦气。姨父就大手一挥说这样不行,明年一定要去我家了,我们也买了别墅。结果其他几位就很不服气地说明年都要去自己家,有的说自己也买了新房子,有的说自己买了新车子可以接爷爷过去。相形之下,老爸老妈就不说话了。最后还是爷爷拍板说:“我啊,还是喜欢在自己家过年。人老了,要我跟着你们东跑西跑的可跑不动了。”
奶奶马上跟着说:“是啊,你们几个,还有这几个小辈的,还不都是在老家菜地里玩大的?”
大家马上跟着转了风向,纷纷讲起老家的好处来。又是食物绿色纯天然,又是空气流水无污染的,新鲜词汇听得奶奶一愣一愣的,最后还是爷爷做了总结:“其实你们大家不管在哪里,只要你们过得好,我们也就放心了。”
年三十的晚上,我的人气再度爆发,接连遭到新年短信的轰炸,同学的、朋友的,不过收到最多的居然是来自货代同行的短信,几乎都是周笑之前组织的老乡会上遇见的,当初互相留了号码却从没有联系过,这会儿玩群发短信把我捎带上了。聪明人往往找来一条精彩的短信,后面加上自己的名字,好似这样就比较真心,其实只是让之后的人比较省心,因为他们只要改名字就可以了。有的已经被我从名单里删除了,还是热情地发来了贺年短信,因为是陌生号码,我就索性没有回复。而凯老大他们的号码我还留着,群发贺年短信的时候就把他们带上了。
小猫兴奋地打来电话慰问,说是在青岛街上遇见了禽兽。我于是知道她跑去了青岛,就问起禽兽去那边干嘛。禽兽在一旁骂道,丫的,青岛是哥老家。我于是想起了青岛是禽兽的老家。这一通远方的电话让我有点受宠若惊,我就那么听一句是一句地享受着有朋自远方打电话来的快乐。禽兽说他本来想邀请我们去他家过新年的,可惜他过年还要去老丈人家拜年。这让我逮到机会骂他马后炮。
老姐舒也特地打了电话过来问候。她问我在干吗。我说在看春晚。她就鄙视我道,看春晚这种老年人的娱乐,你也在干啊?我为了反击,就问她上一次把汤熬干的后果是不是被男友跪搓板。她笑道,他们家没有搓板,不过时刻准备着一块旧键盘,再不过永远只有她男人跪的份。然后她想起了她打电话来的主题,表示年后一定确定以及肯定要来我这儿蹭饭,一定确定以及肯定要吃水煮鱼和糯香排骨。我说只要我有空。她说请上20天年假也要等到你有空。看她这么有诚意,我不禁问她,这不会就是你的新年愿望了吧?她说是的,怎样?我就点头肯定她说,这孩子真好满足。
我还想说点什么,外面却在这时候响起了漫天的鞭炮声。春晚还没开始倒数,人们就急着闯进新的一年了。大姑父像个老小孩似的带着儿子和侄子们跑屋外头放烟火去了。我跟着他们下了楼,顿时就被震耳欲聋的爆炸声淹没了。等这波闹腾完,我发现手机上又多了几条短信。其中一条是周笑的,一条是凯老大的。周笑回了一条“新年快乐,生意兴隆周笑谨贺”,凯老大则问了一句“你是哪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