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光滑的河溜子（鹅卵石），被人们当成了垫地基的上好原料，整个河流被挖掘得深一处浅一处，就像长了疥疮的老人，满目疮痍，再加上工业垃圾、生活垃圾的随意倾倒，再也见不到先前的美丽景象了。自从女儿上小学之后，我们仅仅去过两三次，每次我们都是失望而归；之后，我俩谁也没有再提及到“桑园上游的河段去”的话，想必这条河流也会在我们的记忆中逐渐地漫漶、销蚀……
10明珠幼儿园利用星期天和有限的节假日办起了兴趣班，当然是有偿、自愿的。我们和女儿几经协商，女儿最终选择了美术班和舞蹈班。女儿选择美术，这在我意料之中。女儿自小就喜欢美术，刚会拿笔的那一阵子，先是在本子上不厌其烦地画杠杠，那种认真劲儿，就像是在专注地书写某种神秘的原始文字或是某种地球人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太空文字；再后来，她就按照图画书上的构图，画一些诸如花草树木、水果器皿等简单的图案，虽然在大人的眼里大抵是谬之千里，甚至猜测不出她画得是什么图形，但这丝毫没有影响她“作画”的兴致。况且，我从小就喜欢画画，可惜在那个年代，在我生活的山区乡村学校，压根就没有专职的美术教师，虽然我把很大一部分业余时间和晚自习的时间都用在了画画上，但最终的结果也只是看着图画书临的比一般人更加相似而已，前文中我提到的女儿从老家带回来的一摞画，就是我高中以前临的作品，无非是西游记中的人物和一些武侠作品中的侠客。女儿在幼儿园学画画也算小有成就，曾经代表幼儿园参加过章丘市六一儿童节才艺展示，女儿画的是国画：藤曼缠绕，葫芦点缀其间，既有童真的稚拙，又有几分中国画的韵味。与会的领导在梦蝶的画作一侧，工工整整题写了八个大字：“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女儿选择舞蹈，这多少有一点出乎我的意料，因为女儿的身架完全遗传了我，粗胳膊、粗腿，骨头肉一块长，应该不具备舞蹈演员的天智，但想来舞蹈可以训练孩子的坐立行走，培养孩子的气质，我和妻子也就痛快地答应了。但女儿坚持了半学期的时候，怯生生地告诉我们她不愿学舞蹈了，我们问她原因，她说她就是不愿学了。处于对孩子兴趣和选择的尊重，我毅然决然支持了女儿放弃；妻子因为心疼学费的原因，念叨了几次，也就不再提起。后来我通过邻家双胞胎姐妹了解到，教舞蹈的老师很是严厉，若有哪一位同学姿势做得不到位，要么会让你长时间地保持那个姿态，要么就会得到一通脚踢巴掌煽的惩戒。我的女儿是不是得到了这样的惩戒我不得而知，但写到这里的时候我的思想很是矛盾：一方面，严厉的惩戒可能会扼杀孩童的兴趣；另一方面，在刚刚结束的伦敦奥运会上摘取奖牌的选手，在其背后又有多少的血汗和泪水呢？人是一种惰性动物，如果只有激励而没有鞭策，又有几人能够完全凭借天性和兴趣走向成功呢？女儿学舞蹈的最终收获，也是唯一的收获，就是在幼儿园的毕业演出上参加了舞蹈表演，我和妻子全程进行了观看，可惜是晚上，人山人海，我和妻子的位置离舞台较远，女儿又被安排在舞蹈队的最边上，还是最后一排，她个头又小，恐怕除了我们夫妻二人，没有几个人会注意到这个卖力跳舞的小家伙吧。11明珠幼儿园门口对过有一个小广场，小到什么程度呢？在我的印象中，只有单、双杠等寥寥几套体育器械，还有并排的四个秋千。每天下午放学，女儿都会死缠烂磨，要我陪她荡秋千。用死缠烂磨一词，倒不是因为我多么的不情愿，而是因为小朋友太多，不仅是幼儿园刚放学的小朋友，更有偌大的明珠小区大大小小、蜂拥而至的孩童，简直就是里三层外三层，所以我们爷俩等上半天，也不见得能够挨上号；即使挨上号，看着在一边候着的小朋友那眼巴巴渴盼的眼神，真是让人于心不忍，于是，兴致未尽，只得让位给别人。正因为如此，女儿常常要求我节假日带她到幼儿园门口荡秋千。节假日人少，她终于可以一次玩个够了。女儿荡秋千，还是保持了她性格中的“小心翼翼”，她很少通过身体的摇摆晃动把自己“悠荡”起来，总是让我在一旁当她的助手，替她把秋千荡起，每当荡得稍微高一点，她就会双手紧紧地抓住两边的绳索，小脸憋得通红，几乎要闭上眼睛：“爸爸，别荡了，爸爸”其实，当时的高度，和一旁同龄孩子荡的高度相比，还差得很远呢。或许是女儿在荡秋千上依赖性太强的缘故，以至她后来很长时间，想要“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但她的身体总不能协调到自己把自己悠荡起来。直到有一次，我和朋友在饭店喝酒，女儿和一个同龄的小女孩在饭店门口荡秋千，她终于学会了不用“助力”就可以发动起来，慢慢地，就能够和别的孩子一样可以勇敢地荡得很高很高……就像刚刚展翅翱翔的雏鹰，得意地笑了又笑，叫了又叫……我曾经问过女儿，你为什么这样喜欢荡秋千？她说，喜欢那种飞的感觉。是呀，谁不喜欢飞的感觉呢？人的一生又能有几次飞的感觉呢？女儿不是在荡秋千，而是在寻找一种精神的慰藉和超脱吧。12下面摘录我曾经的一篇随笔，题目为《两个世界》，记录了女儿曾经的一些生活场景，如果不是当时的这篇随笔，其中的任何细节我恐怕都记不起来了。文字可以把时间、空间定格，让其变得永恒。女儿就要结束幼儿园的生活了，老师问了这样一个问题：“就要毕业了，你们愿意离开我们的幼儿园吗？愿意的小朋友请举手？”我想，这大概是老师的启发式教学；老师以为所有的小朋友都不会举手，都会表示喜欢留在幼儿园；自然，下一步就是让小朋友们各抒己见，讨论自己是如何依恋幼儿园的老师和校园了。偏偏我的女儿举起了小手。我设想，老师肯定是感到万分的震惊了。女儿平时几乎在各个方面都表现非常出色，怎么会冒天下之大不韪，高高地举起了手呢？“梦蝶，你为什么愿意离开我们的幼儿园呢？”“老师，因为我上了小学就可以自己写字、自己读书了，就不用爸爸妈妈再给我读书讲故事了。”……女儿没有给我讲到结尾的时候，我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答案！我是说，如果是换成我、我们成年人，即使我们有孩子的这种想法，甚至是已经恨透了所在的学校，我们也不会当面说出来，我们甚至还会聪明而虚伪地恭维学校和老师。因为社会已经教会了我们虚伪，我们的世界和孩子的世界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那天，我陪女儿看电视，张卫健版的《齐天大圣》，似乎是第一集。齐天大圣还没有“弃恶从善”，和牛魔王、白骨精都是好朋友。女儿吃惊地注视着屏幕，额头亮晶晶的，眼睛里闪烁着熠熠的光辉：“白骨精这么漂亮啊，我喜欢白骨精！”儿童的世界，是感性的世界，他们哪里知道人心叵测、世事凶险啊。那天，女儿陪我看电视，“盖中盖杯”青年歌手大奖赛。当一位女歌手闪亮登场的时候，女儿又是一幅震惊的模样：“哇塞，这么漂亮啊！”我没有做声，我和女儿同样的感觉，但我没有说出来。“爸爸，这么漂亮的阿姨，你为什么不娶她？”女儿表情自然、神态专注地看着我。我微微有些窘，沉吟了片刻，还是回答了她：“如果我娶了这位阿姨（嘿嘿，当然我万万也没有娶人家的本领），那，你妈妈怎么办啊？”女儿眨巴眨巴眼睛，瞅了瞅正在厨房里忙活的妈妈，抿着小嘴笑了：“还是妈妈好，还是妈妈好！”在诱惑与亲情之间，儿童选择了亲情；在感性与理性之间，儿童选择了理性，这是我们许多成年人所做不到的。我们和儿童生活在两个国度、两个世界之中。儿童在成长，在办理着我们这个国度的永久的签证；我们是否也该办理一个童年国度的暂住证呢，好让我们的心灵在孤寂的时候作一次哪怕短暂的旅行，以保持一份人类本该有的久违的童真呢。13女儿离开幼儿园那天，是我去接得她。与老师简单地道别，带着自己的被褥回家。但是，女儿的被罩引起了我的注意。被罩表面本来是有着青绿色牡丹印花的，唯独被头部位的一大块，牡丹花已经模糊不清了，就像经过长年浸泡，黯淡了颜色，又漫漶成一团团发霉的那种青绿色的阴影。当着老师的面，我不便问起，回到家问女儿，女儿竟出人意料地痛快地讲述了事情的经过，从前她从来不讲自己在学校受到的委屈和惩罚，包括和小朋友闹矛盾的事情，或许因为她已经不再是幼儿园的学生，不再受老师的管束了。明珠幼儿园是半寄宿制幼儿园，从早饭开始，一直到傍晚放学，一个白天，孩子都在幼儿园吃住、学习。中午自然要午休，可我的孩子却有十足的精神头，中午是决计睡不着的。老师看到孩子们都安然睡下了，也就躺下来午休。我的孩子能干些什么呢？她安静地躺在床上，生怕老师知道自己“装睡”，于是她就安静地躺着，躺着想自己的事情，躺着做可以打发时间的事情。小朋友们是头朝墙壁的方向躺着的，女儿发现墙壁上有一条裂缝，有一点墙皮隐隐地就要脱落了，于是她就开始扣墙皮，日积月累，竟然扣掉了大大的一片。就是这“大大的一片”出卖了女儿，老师责令我的孩子反方向睡下，让她没有破坏墙壁的机会了。她还能干什么呢？她就用牙齿啃啮嘴角附近的被罩，于是，日积月累，牡丹印花逐渐地黯淡、销蚀，变成了一团青绿色的阴影。我在想，女儿扣墙皮或是啃啮被罩的时候，她的脑子里肯定是在幻想着一个故事，墙皮和被罩仅仅是她故事中的简单道具而已。因为，我的女儿从小就安静，为此，大家常常夸赞她。因为她可以或独处一室，或蹲坐墙之一隅，或摆弄几样玩具，或玩耍几枚石子，抑或堆积一沙土，一个上午、一个下午、一个晚上，也便静静地逝去了；而决不像很多孩子那样，离开了大人或者玩伴的陪同，片刻也难以“安宁”。我并不像很多的父母那样，惟恐孩子会孤独，甚至会有产生自闭症的可能。我仔细地观察过，她的手一直在不间断地忙活，她的小嘴也不停地喃喃自语。我于是相信，她是沉浸在一个幻想的世界中，唯有她自己才清楚的一个别样的世界。不是万不得已，我不忍心介入她的独立王国；我怕我会成为科幻片中的外星人，即使满怀善意，也难免会引起她极度的恐慌。女儿就在这种充满好奇、充满探索、充满幻想，而又小心翼翼的状态中结束了长达四年半、多达五处幼儿园的幼儿园生涯。
上一页 [1] [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