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 亲
微雨秋叶飞
父亲没有大山般那样冷峻的脸容,也没有参天大树那样伟岸的身躯。父亲瘦弱的身子承载风雨人生却从不叹怨,慈蔼的笑容永远是清清的小溪水流淌着我快乐的童年,宽厚执著的情怀,只知道付出换得他人的欢欣,自己也在生活里微笑。父亲兄弟五六个,常行乞讨维持生计。体弱多病的父亲在那苦难的旧社会有幸捡回一条生命,奶奶常常抹着眼泪偷偷地给父亲留点好吃的。刻苦求读的父亲终于当上了令很多人羡慕的人民教师,原以为有了一份安稳的活计可以安心的生活,可是日本人的跌蹄践踏了中国的土地,国民党的无力抵抗,民不聊生居无定所四处逃奔。父亲不得不辗转他乡各地,执一杆教鞭传道解惑。风雨飘摇的生活并没有阻止父亲前行的脚步,他的勤勤垦垦,教学有方,终于赢来了当上校长的荣誉。本想趁着年轻大干一番,可锋芒未露,文化大革命的一场血雨腥风不仅熄灭了父亲的满腔热血,还让年轻的父亲永远的失去了一条腿。生活的打击总是这样的残酷又无情,可是父亲腰不弯,头不低,雄心不泯,壮志不移,用他那瘦弱的身子承载着风雨人生从不叹怨。艰辛的生活磨砾了父亲坚强的骨胳,经历的磨难,父亲把它嚼碎了独自吞咽在心底深深地埋藏。看起来弱不禁风的身子却在他的脸上挂着永不褪色的慈蔼笑容。渐渐长大的我,就像一条快乐的小鱼儿,在父亲清泉般流淌的亲切话语里欢快地游戈。更像一只快乐的小鸟儿,在父亲多才多艺的艺术天空下贪婪地吮啄。父亲是个吹拉说唱的行家能手,七里八乡翘指啧赞,钦慕不已。且不说春天田垄沟壑边父亲轻哼小唱的《小河淌水》、《太阳出来喜洋洋》的美妙音律让我忘却拔秧栽禾的苦累;夏日繁星烁空,凉风习习的小院中父亲吹起《扬鞭催马运粮忙》、《姑苏行》的悠扬笛声带我飞上九重天,也不说秋季地头拔草,山间砍柴父亲绘声绘色讲述国民党退逃、日本鬼子烧杀抢掠的罪恶行径让我恨得牙齿咯咯地响;寒冬里暖暖炉火旁父亲引吭高唱的《智取威虎山》、《四郎探母》的山村味特浓的京腔京韵令我胸中热气沸腾,单是父亲那双神奇的双手拉出的二胡曲就使我一辈子镌刻于心。父亲是当时大队里戏曲班的主二胡手,神奇的会变调儿的二胡走近了我的生活,走进了我幼小的心灵。渐渐地,我认识了《野猪林》、《南瓜记》、《孙成打酒》、《七品芝麻官》、《水满金山》、《五女拜寿》……于是,工作疲惫之余拉上一曲,换来轻松惬意;生活遭不顺心烦之际拉上一曲,燥意郁闷顿失;喜获佳绩拉上一曲,快乐像雨后春笋;小儿哭闹时拉上一曲,泪花中慢慢微酣起……落日余晖中,晨曦微雾里,细雨纷飞间,骄阳酷暑日,寒冬飞絮时,二胡声声在生活里漫溢,拉响了平淡生活的旋律,拉宽了我生命的历程!伴着父亲拉出的二胡声长大的我,也早早的与春联打上了交道。寒冬来临之际,无论是冷风时作,还是漫天飞雪,年前十天半个月,父亲必做的惟一的一件事就是写春联。父亲帮人写春联之时,正是寒假之日,本是孩子们自由玩耍,天马行空的好时光。可我却被父亲的春联绊住了脚,不能踏出门槛半步,只能老老实实地呆在家里做父亲的助手。看着父亲有时舞蹈式的样子,我常常吃吃的笑个不停;父亲时而严肃,时而舒缓,时而蹙眉,时而颔首的神情,我常常诧异不止,写个对联有这么多的讲究吗?可是父亲就是那么认真地执著地写着每一点、横、竖、撇、捺、折……轻、重、快、慢、直、拐……得心应手。父亲的毛笔字写得很好,选的对联也合适,有时找不到合适的,就自己费尽心思地想,让每一个找他帮忙写对联的人欢心而来,称心而去。一旦有人请父亲帮忙写对联,父亲就欣然应允,而且从来不吃人家一顿饭,也不要别人送的任何一样东西,哪怕是一点花生,几个鸡蛋,一包烟,更不用说是钱了。谁要是硬塞给父亲,他一定会立即板起了脸孔,瞪圆了眼睛,手上的青筋条条绽出,沉默许久,突然说出一句话:“你拿回去!下次别来找我了,来了我也不给你写!”寒冬腊月十天半月,父亲就这样和他的对联一起忙忙碌碌着,欢心快乐着,不知寒冷,不知疲困,不图报酬……年复一年,年年如是。看着大伙儿一个个拿着对联欢欢喜喜地离开,父亲总是比谁都笑得开心,如今回想起来,我才真正读懂了父亲这笑容里的内涵。虽然我的毛笔字写得很差,可是我在父亲的对联中知道了什么是认真,什么是快乐予人快乐者才是真正快乐的人!书画本一家,精于书法的父亲也擅长画画,给我画个小人儿笑容可掬,画个老头儿乐呵呵地眯着眼睛没缝儿,画只小鸟会唱歌,画只小鱼吐泡泡,画朵梅花斗霜雪……于是,我的小本本上常有马儿飞奔兔儿跳,桃花朵朵笑春天。于是,我疯狂地爱上了画画,收藏剪贴的画儿包罗万象,从千姿百态的人物到赏心悦目的山水风光;从栩栩如生的动物到风格迥异的建筑……几十年如一日至如今,我乐此不疲,一发现报刊杂志或者烟盒甚至糖果纸上我喜欢的画,就会如饥似渴地剪下来分门别类的贴好,偶尔翻翻看看,那真是生活的另一种难以言表的乐趣;每年春节家里不用买年画,父亲亲手画画我来帮忙裱糊,省下了钱给我买书订报,从小就让我与文字结下了深厚的情缘。父亲每个月领下了工资只有几十块钱,家里兄弟姐妹多,养家糊口都困难,父亲宁可嚼着萝卜干穿着打着补丁的衣服,却从来不会吝啬给我买书订报的钱。还在小学的我,就有了《少年文艺》刊物,有了青少年知识报,有了《童话世界》《伊索寓言》,还有很多很多的小人书,小学三年级我就反反复复的看了好几遍高尔基的〈〈童年〉〉〈〈我的大学〉〉〈〈在人间〉〉的小人书,〈〈三毛流浪记〉〉更是爱不释手……上初中后,我就读完了中国四大名著,还有《林海雪原》《精忠报国》《青春之歌》〈〈红岩〉〉等;初三那年,我开始走近鲁迅文集,走近巴金的〈〈家〉〉〈〈春〉〉《秋》和爱情三部曲……父亲的微薄工资几乎全用在买书上,他自己是嗜书如命,看书充饥,所以父亲有一支好笔头。离休后,他就整天地呆在家里写自己的风雨人生,写社会的沧桑变化,写邻里的家常小事,写儿女的成长酸楚与快乐。每一回回到老家,父亲总爱搬出他那发黄的自订本其乐融融地读着他的杰作,如痴如醉的样子常常把我带进他的王国。生产大队,乡里多次出重金请他出山为文艺作宣传,一向乐于帮人的父亲却死活不答应。无论母亲怎样劝说,他都不动声色。偶尔在他的一篇生活感悟中我读到了答案红尘世事如烟云,金钱名誉身外物。晨伴清风昼伴月,闲居陋室我自乐!这就是我的父亲,让我一辈子也写不完的父亲。父亲走了,没有给我们留下一分钱,只给我留下了满箱满柜的书和画,还有那把斑斑旧痕的二胡,以及我现在仍在闲来兴起时吹一吹的毫无光泽的口琴。蓦然回首,原来父亲就是这样在我的血液里注入了音乐与文学细胞,在我的骨子里镌刻着爱憎与坚强,在我的生命里延续着宽容与善良。如果生活是条河,父亲就是为我劈波斩浪的船;如果生活条路,父亲就是为我拔荆断刺的斧;如果生活是本书,父亲就是我那本书中的厚重的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