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用小说开头一句话：“振保的生命里有两个女人，他说一个是他的白玫瑰，一个是他的红玫瑰。一个是圣洁的妻，一个是热烈的情妇……”
佟振保是小说的主人公，正途出身，凭本事赤手空拳打天下。留学回国后在一家工厂任工程师，且步步高升。他侍奉母亲，提拔兄弟，待友热情，办公认真，可谓仁义礼智孝，样样俱全。这是处在社会圈中作为一个社会角色的佟振保。
而在私生活圈中作为一个男人的时候，他却是一个贪玩好色之徒。玩妓女、玩朋友的太太、虐待妻子，这在传统道德看来，简单是十恶不赦。
这样一个双重身份，这样一个矛盾体，怎么会同居一个人身上呢？张爱玲令人叹服的笔头，把佟振保的这种人格矛盾、灵魂冲突表现出罕见的精细和深入。
佟振保到巴黎留学，与一个妓女有半小时的肉体交易（本我的发泄），事后他备觉耻辱，不是因为失去了童贞，而是因为他瞧不起自己的被动（自我的审视）。
“就连这样一个女人，他在她身上花了钱，也还做不了她的主人，和她在一起的三十分钟是最羞耻的经验。”
之后，他与英国姑娘玫瑰情深意切，临回国分手时他唾手可得玫瑰的身体，但他克制了占有欲，因此赢得了坐怀不乱的好名声，但私下里他（本我）背着自己又是懊悔的（超我）。
“玫瑰紧紧吊在他颈项上，老是觉得不对劲，换一个姿势，又换一个姿势，不知道怎样贴得更紧一点才好，恨不得生在他身上，嵌在他身上。振保心里也乱了主意，他做梦也没想到玫瑰爱他到这程度。他要怎样就怎样，可是……这是绝对不行的。玫瑰到底是个正经人，这种事不是他做的。玫瑰的身子从衣服里蹦出来，蹦到他身上，但是他是他自己的主人。他的自制力，他过后也觉得惊讶。他竟硬着心肠把玫瑰送回家去了。振保对自己那晚的操行充满了赞叹，但是心里是懊悔的。背着他自己，他未尝不懊悔。这件事他不大告诉别人，但是朋友中没有一个不知道他是个坐怀不乱的柳下惠，他这名声是出去了……”
回国后，他一见朋友的太太娇蕊就动邪念，千方百计证明自己应当同她睡觉（本我），随即又觉得羞耻（超我）。
“娇蕊起身揿铃，微微飘了振保一眼道：‘不，你不知道，平常我的记性最坏。’振保心里怦的一跳，不由得有些恍恍惚惚。……在黑暗里，暂时可以忘记她那动人的身体的存在，她仿佛是个聪明直爽的人，虽然是为人妻子，精神上还是发育未完全的。她有许多情夫，多一个少一个，她也不在乎。振保突然提醒他自己，他正在挖空心思想出各种理由，证明他为什么应当同这女人睡觉。他觉得羞渐，决定以后设法躲着她，同时找房子，有了适宜的地方就立刻搬家……”
他本为玩玩（本我），娇蕊动了真情，他又要躲避（超我）。
“现在这样的爱，在娇蕊还是生平第一次。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单单爱上了振保，常常她向他凝视，眼色里有柔情，又有轻微的嘲笑，也有嘲笑他，也有嘲笑她自己。她说：‘你知道么？每天我坐在这里等你回来，听着电梯工东工东慢慢开上来，开过我们这层楼，一直开上去了，我就像把一颗心提了上去，放不下来。有时候，还没开到这层楼就停住了，我又像是半中间断了气。’”
“第二天，再谈到她丈夫的归期，她肯定地说：‘总就在这两天，他就要回来了。’振保在喉咙里‘嗯’了一声，立即往外跑，跑到街上……他们彼此相爱，而且应当爱下去。他开始疑心自己做了傻瓜，入了圈套。她爱的是悌米孙，只说为了他和她丈夫闹离婚，如果社会不答应，毁的是他的前程。”
他生性淫乱（本我），同时又是母亲的孝子（超我），当二者发生冲突时，就牺牲爱他的女人去当孝子。
“她抱着他的腰腿嚎啕大哭，如同一个含冤的小孩子，哭着，不得下台，不知道怎样停止，声嘶力竭，也得继续哭下去。振保吃力地说着：‘不，不，不要这样……不行的……最后他到底找到了相当的话，他努力弓起膝盖，想使她抬起身来，说道：‘娇蕊，你要是爱我的，就不能不替我着想。不能叫我母亲伤心。她的看法同我们不同，但是我们不能不顾到她，她就只依靠我一个人。社会上决不肯原谅我的士洪到底是我的朋友，我们的爱只能是朋友的爱。以前都是我的错，我对不起你。可是，现在不告诉我就写信给他，那就是你的错了……以后他听说她同王士洪协议离婚，仿佛都是离他很远很远的事。”
殴打妻子后的第二天，他又悔过自新，变成好人（超我）。
“振保听见烟鹏进房来，才踏进房门，他便把小柜上的台灯热水瓶一扫扫下去，他弯腰拣起台灯的铁座子，连着电线向她掷过去……第二天起床，振保改过自新，又变成了个好人。”
凡此种种矛盾，归结到一点，是他生活在两种圈子中，当他作为一个社会角色处于外部世界时，他用的是社会通行的“好人”标准，当他处于内生活圈子时，他又露出了一副贪欲的面孔。当两者发生冲突，他则既要出人头地，又可恣情享乐。
那么，佟振保是不是一个虚伪之人？答案是否定的。虚伪是一种有意识的伪装，是明知是这样却故意这样的装戏，是为了某种目的的技巧。一旦目的达到，他就会解除伪装，露出本相。
而振保式的活法，不是他有意地要戴一张面具而掩饰自身，而是他具有两张面具在不同的场合就习惯性地戴上了某一张适合的面具。而面具的制造商是社会，戴不戴面具既非社会的高压强迫亦非他心甘情愿，而是他在那样的环境中习惯成自然地一定会戴。
比如，他和玫瑰分手，是因为他的本土不能容纳这种“没遮拦的人；他和娇蕊分手，是因为他要保护“好人”面具才能继续生活下去。
这样，就让我们从佟振保这个人物形象上看到了他生活的那个社会。什么是小说？小说就是通过刻画人物形象和环境描写来反映社会问题。那么，我们从佟振保身上看到了当时的“半中半西”的洋场社会。传统与现代对立，西化与中体冲突。他们既不满传统的禁锢，又不敢坦然地接受自由开放，因而倍受煎熬，摇摆不定。他们是情爱伊甸园中的馋猫，胆小如鼠的馋猫。然而一到需要斩钉截铁的关键场合，又会退缩到原来的自我之中。
佟振保式的双重夹磨、精明贪图、自艾自怜、角色紧张这一类的男人，在20世纪的中国，生生不息。其实，何止是20世纪的中国，现今社会佟振保式的男人还会少吗？
小说《白涡》，写的是某研究所研究员周兆路，年富力强，事业有成。他与刚分来的女研究生互相吸引，疯狂做爱，但绝不在自己家中与她偷欢。他承受着巨大的道德压力，常常愧疚自责，可一有机会，就忍不住要与情人幽会。在单位班子变更，闻知自己可能升官的时候，他无情地断绝了与她的关系。
如同阿Q是辛亥革命前后闭塞中国农村的愚昧落后的典型，佟振保首先是属于租界洋场的，但洋场上半中半西的特点正是现代中国的普遍状态。
《红玫瑰与白玫瑰》就是这样通过佟振保这样一个知识分子展示了中国当时的“半中半西”的洋场社会，主题的深刻性以及表现手法的精湛堪称一绝。不过，在语言描述上以及对人物的对话和心理捕捉方面，我觉得远不能和《金锁记》相媲美。所以，我还是更喜欢《金锁记》。
注：赏析中很多的表述都是摘录，以供更深层地理解这篇小说。
2009-5-20